栽培香港

栽培香港

龍應台

種子
如果你撿到一粒種子,像一顆花生那麼小。它若是冬青灌木的種子,長大了就是一株矮矮冬青,讓人們拿去做花園的籬笆。它若是喬木榕樹的種子,長大了就是參天大樹,讓人們仰望;澎湖島上有一株古榕,綠陰濃鬱,面積大到可以覆蓋一整個村子。可是,榕樹的種子如果不是掉進遼闊深厚的大地而是落入一只土盆,它就變成盆栽,可愛,放在桌上讓人賞玩。

沒事
因為「積極不干預」的金融和經濟政策太有名了,香港給外人的印象是,它有一個徹底放手的政府,民間的自由很大。這個印象再換算一下,就變成小政府,大民間的印象。
當你從裏面看它,赫然發現:剛好相反。這個政府,好大。
它可以突然決定要花一億港幣,去辦一個維港巨星匯,說是要把被SARS嚇跑的觀光客吸回來。台北就「突然」不起來,因為這一億元必須事先在前一年編列,而且得到議會審查通過才可能動支。
維港巨星匯的活動辦得很差,花了天價請來國際演藝者而往往賣座不到四成;經費支用程序不清,帳目不明,效率不彰,民眾和媒體罵聲不絕,批評不斷,甚至立法會做了專案調查,舉證無能和浪費。你以為負責官員非下台不可了──不,他沒事。
西九龍計劃是一個佔地四十公頃、投資兩百五十億、興建四個博物館、三個演藝廳,關係到香港二十一世紀文化發展的重大規劃,政府本身竟然沒有任何宏觀的文化藍圖,也沒有對現存文化資源的全面科學調查研究,而將整個規劃交給地產商去處理。文化界憂慮、傳媒界批評、學術界建議,你以為政府不得不開始檢討文化政策的問題了──不,它沒事。
紅灣半島地產事件中,人們懷疑政府圖利特定財團;數碼港事件,人們驚詫怎麼資訊發展園區,變成了房地產割據;你以為,這麼大的利益輸送疑案,一定會有翻天覆地的媒體跟蹤追查,一定會有劍及履及的監察系統責任追究,在這些壓力來到之前,政府本身一定會努力自清──不,它沒事。貝沙灣的面海獨棟小洋樓一戶一千萬美元。

小雞
去看候選人論政。你以為,候選人會告訴港人,他將如何以自己所熟悉的專業,去監督政府某一個特定的部門。譬如社工背景的候選人,可能鎖定政府的社福政策;教育背景的,可能要批判政府的教改藍圖;勞工出身的,可能強調要為六十五萬邊緣勞工發聲;關心文化的候選人,可能揚言要追究政府的歷史古迹保護政策;會計專業者可能鼓吹他要如何地檢驗政府預算,一毛錢也不讓浪費。
這些,發生得很少。選舉造勢由單一的一件事定位:香港對北京的反應。○七年普選不普選,六四平反不平反,一黨專政不專政,要「保皇」還是要「倒董」。所有的黨派其實都站在同一把北京刻定的尺上,量自己跟北京的距離。所謂選擇的自由,就是選擇如何在北京巨大的投影下,有尊嚴地生活。
香港和台北的歷史處境,何其相像。
然後評論家紛紛說,候選人或者政黨完全沒有提出自己的施政綱領,看不見政策,只看見政治。
是的,真的只有政治,沒有政策。但是,這樣的評論,仔細想想,好像又有點不對勁。這些人究竟在選甚麼?市長嗎?特首嗎?施政綱領、政策,是行政者要提出的,不是監督者。需要對人民交代他的經濟政策、交通政策、福利政策、文化政策,而且每一項政策要被人民檢驗的,是董建華,不是立法會。
立法會只有監督權,沒有行政權,因此要求議員候選人提出「政策」,是一種錯置的期待。
然後你又發現,第一,在《基本法》七十四條的緊箍下,香港立法會等於沒有立法權;第二,它的監督權非常狹小;第三,有一半的議員不經直接選舉,不直接代表民意。也就是說,這麼超級大的期待其實是投擲在一個超級小的對象上,好像圍了一整圈人,熱切焦慮地注視一隻跛足小雞,要它叱咤而起,鵬飛萬里。
你總算知道香港人為甚麼七一上街了。七一,就是一圈人圍看跛足小雞的放大儀式。

長毛
長毛進入議會,使平淡無味的香港政治多了一點卡通式的幽默,好玩多了。一想到這江湖一怪將以他的「丐幫」氣質去面對一群矜持有禮、優雅喝下午茶的「英國紳士」,很多人可能在吃吃偷笑。但是,背後隱藏的嚴酷你不能不想到。
台灣人可是上過課,吃足了苦頭的,到現在還笑不出來。他們曾經擁護反對黨派去拉倒獨斷濫權的當權者,曾經支持過火爆議員跳到議事桌上折麥克風、丟茶杯,也曾經期待過當權者本身進行改革;人民確實爭到很多從前不可想像的權利,但是在過程中,他們同時發現:反對黨一旦得權,一樣地獨斷濫權;火爆的批判者只會反對,不會論政,只懂得「破」,不懂得「立」,很快就被社會淘汰拋棄;而當權者主動改革?門兒都沒有。
長毛當選,除了「倒董」的情緒之外,可以被解釋為香港社會成熟的表現,它寬容異類,接受多元。然而接踵而來的考驗,才是真的:「破」是手段,「立」才是目的。「長毛文化」如何從「破」到「立」?
梁國雄說,選民選他是要他「直斥權貴」,而不是要他加入「既無聊,又悶到嘔的事務委員會、法案審議委員會」等等,因此他不會加入這些事務。似乎長毛還沒從選舉的熱切抽身開始思考:從梁山泊打入縣府衙門,或許需要勇猛,但是要在衙門案前坐下來做縣官,需要的是甚麼?民主體制、公民社會倚賴的是喳喳呼呼的英雄氣概,還是紮紮實實精審預算、研究法案的專業精神?「無聊」、「悶到嘔」的事務深入,恐怕正是民主的精神所在吧。
凡是打着民主旗幟的反對者,愈是受當權者打壓,愈容易得到人民的精神支持,愈是凸顯出自己的道德光環。人民的支持和道德光環,又往往使得這些民主派反對者,自覺自己站在歷史正確的一方,對自己的正當性產生高度信心,而忽略了一件事:有一天,當自己掌權時,他的能力、道德、擔當,都不一定通得過考驗。
民主黨變成第三黨,不見得是壞事。北京學會了讓抹黑敵人的負面操作,和討好大眾的正面宣傳交錯運用,在甚麼時間點,讓甚麼事情發生、上報,雖不光明,倒也是民主的手段。民建聯學會了用「安定求進步,和諧致繁榮」的邏輯來爭取保守選民的靠攏,而香港人,雖然用腳去遊行抗議,卻用手去投下選票,告訴反對者:反對,不那麼容易,路長着呢。

盆栽
在它自己認為重要的範圍裏,香港政府是個超效率的政府。如果你要創業,在中國需要經過十二道手續,每一道手續需要四十一天,行政成本佔GNP的百分之十四點五,在香港,需要五道手續,每道手續十一天,行政成本只佔百分之三點四。這是四百九十二天跟五十五天的差別。
香港人把守法守規矩,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有時候到一個令人生厭的程度。在大商廈裏,若是逛累了想在沒人的台階上稍坐片刻,你試試看,不到片刻就會有人來教訓你,這裏不准坐,規定不准坐就是不准坐。
香港的歷史將這個荒島漁村提早納入現代化的潮流,香港的地理使它不經選擇也變成中國的窗口,台灣的轉口,世界的東方明珠。政府基本清廉又有效率,人民的法治精神太多不是太少。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個充份具備民主條件的社會,不但可能施行民主,而且施行優質的民主。可是呢──
冬青的種子,長大了就是冬青,矮矮做籬笆用。榕樹的種子,長大了就是榕樹,可是要看是大樹還是盆景了。香港不是冬青種子,因為它有特殊的歷史條件和關鍵的地理位置;它是清清楚楚一粒榕樹的種子。
可是種子被放進土盆裏,正被當盆栽培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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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客座教授,電郵是[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