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中情愁 - 陶傑

碗中情愁 - 陶傑

走過九龍城福佬村道,看見「毓民牛肉麵」的招牌改了,變成了「大婆牛肉麵」,原來「毓民」因為一點點內部問題,搬去了中港城做「自由行」的生意去了。
新店舖名叫「大婆」,充滿控訴感,就像一個女人不甘心老公包了二奶,一咬牙拼一口氣,把兩個孩子拉一個抱一名地離家出了走,靠賣一碗麵,硬生生地存活了下來。
一碗牛肉麵竟似有如斯濃稠的倫常血淚,不嚐一口,還對得住天下的婦女嗎。走進去坐下,探頭看看問:大婆呢?一個夥計說,大婆正在廚房裏忙着呀。
男女受授不親,也不好意思打探關於店東的私隱。一碗招牌大婆牛肉麵不久就火熱地端上來,大湯碗竟有井口大,手搓樸拙的白麵條,鋪着幾塊深紅色的金錢𦟌,綴幾顆翠葱花,氣味像兩千年的簷瓦下的媳婦那麼濃,氣派又有點像熬成了婆婆的一份沉鬱。

光一碗牛筋湯底就熬足了一日,沒有大婆那份地闊天遙的等待,在爐灶邊用竹扇子搧過日空月長,經受過一份對一個男人還不死心的等待,如此情節豐融的湯底,是決計燒不出來的。一碗牛肉麵,只要用情感來煮,工夫不會白花,大婆的忠貞,大婆的寬弘,都揉合在一碗辣氣蒸騰的傳奇裏︱︱那個天涯漸遠的背影,穿一襲青衫,提着一把油紙傘,進城去奔赴一頭狐狸精的懷抱了,一腔碧海青天的心事,熬湯為痛,滴水為穿,嚐得人熱淚盈眶,也不知道是那股辣味像一股鐵漿燻出淚來,還是辣中帶着天下間明媒正娶的大婆對所有壞女人的切齒痛恨感染了顧客心頭的味蕾。

盡啖一碗,意餘味盡,菜牌上還有一道冬菇笋乾麵,再添一客。這一碗以雞湯為底,麵上蓋了一層蝦米、冬菇、扁尖、青紅辣椒絲,一片喧紅鬧綠,形清味朗,嚐得出是「大婆」心情好︱︱也就是那個男人還沒有心野時︱︱的一鍋充滿憧憬的練習曲。
一碗麵就像一齣戲劇,這是日本大導演伊丹十三說的,在他的名作《蒲公英》裏,大導演在一碗麵裏探究人生色彩斑斕的味覺。沒有當過大婆,煮不出喜劇般的冬菇笋乾麵,但那畢竟是一碗「得之我幸」的小品;做了大婆而沒有忍受過老公在外面拈麻惹辣的鼠饞行徑,也熬不出悲劇般的牛肉麵,那是「失之我命」的宿運。
吃了兩碗麵,我揩抹了眼角的淚水,默默地埋了單。夥計問:想見老闆娘嗎?我說:不必了,請你代我致謝,並告訴她:一切我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