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三部電影的醒世因緣 - 董橋

小風景:三部電影的醒世因緣 - 董橋

電影裏那個猶太少年住的那條街妓女很多。他跟他的單親父親說不上兩句話,附近開雜貨舖的阿拉伯老頭倒是處處呵護他。父親愛書,破舊的房間裏四壁縹緗,窗簾不准拉開,怕陽光晒壞了書的脊樑。一天,父親回家對兒子說他遭解僱了。又一天,父親留了一張字條說他走了。再一天,警察上門告訴猶太少年說他父親自殺了。少年早先嫖過一次妓上了癮,父親不在了,他一次又一次扛着一摞摞的舊書賣給舊書商,盡情去嫖:父親的書中真的斜躺着無數的顏如玉。
電影叫《MonsieurIbrahim》,全名是高潔譯的《易卜拉欽先生與古蘭經之花》,法國新片,七十二歲的奧瑪.沙里夫主演,「用幾乎聽不出口音的法語演活了巴黎最常見的北非小雜貨舖老闆」。我去年年底寫〈尊貴的奧瑪.沙里夫〉就想看這部片子,讀了高潔〈奧瑪七十又是花〉才買了DVD來看。演得真入戲,拍得也考究,帶淚的故事竟不濫情,靠的是導演的涵養和演員的功架,天大的情節都化成猶太少年偷奧瑪.沙里夫雜貨舖的罐頭那麼輕巧。

高潔《信報》上的專欄《花都拈花》我愛看,比她過去在左派報上寫的好看:撇掉露怯的教條,多出亮堂的西方品味,帶點溫情,帶點布爾喬亞的舒泰。她的文字再凝些興味會更濃;中文底子那麼豐厚,走筆不忘遲疑一下格調一定再上一層樓。我這是職業病,讀到好的文章總忍不住盼它更別緻,盼它像山像水那樣活在天地裏:《易卜拉欽先生》的電影語言每一格都孕懷着那樣溫醇的心思。天天寫的專欄正好天天練,寫得好是歲月的眷顧。
我的職業病也害我格外留意長住西方的中國作家的筆墨,留意他們文化的心田受了多少異國陽光和風雨的滋養。吳魯芹先生生前開玩笑對我說:海外中國作家外文特別好的寫不出視野不同的東西該打屁股;外文半桶水而挾洋自重的也該打屁股;不讀外文而下筆堅持之乎也者的尾巴翹得最高,不值得去打!吳老想說的似乎是外國人寫的東西都該讀一讀,「義和團的皮肉挨刀挨槍是要見血的」!

我去年看了陳凱歌導演的《和你在一起》,確實好看。新一期《二十一世紀雙月刊》孫隆基一篇論文說這部片子是西方電影《MadameSousatzka》的中國版,我讀了悲欣交集:陳凱歌心田裏的異國陽光和風雨孫隆基一下子認出來了;我其實在他的電影裏也認出不少杏花春雨江南!兩部片子我都看過:一個拉小提琴,一個彈鋼琴;一個跟江老師,一個跟蘇薩茨卡夫人;後來一個改投余教授門下,一個改投李奧門下。下半部戲不完全一樣了。
陳凱歌有才情,名氣大,未必犯得着去拍這樣一部中國版本的外國電影。孫隆基說《和你在一起》「在西方好評如潮,並且得獎,或許透露對人情味的嚮往是普世的」,我不知道陳凱歌對這個結局是應該愧疚還是欣慰。搞創作最可貴的是追求那份originality,死也要死出來。西方的陽光和風雨只會滋養心田裏的老根,長出來的最好還帶着周瘦鵑花草的神韻。文化是這樣婷然壯大的。《蘇薩茨卡夫人》裏的少年鋼琴家可以迷戀比他大的簡妮;《和你在一起》裏的少年提琴家可以賣掉小提琴給莉莉買大衣:《易卜拉欽先生》裏的少年猶太人變賣父親的藏書去嫖妓跟他們的品節不搭配。
(圖)徐雲叔篆刻「清香似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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