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朱生豪兒子的來信 - 董橋

小風景:朱生豪兒子的來信 - 董橋

 朱生豪的公子朱尚剛先生從浙江嘉興給我發來一封電子信說,以前有人給他看過我寫的那篇〈朱生豪夫人宋清如〉,他不知道怎麼跟我聯繫;最近有朋友從香港帶一份報紙給他,終於有了我的電子函址了。朱先生說他很「為父母親能有那麼多跨越時空的知己感到高興」。我高興的倒是四十幾年前他父親的莎士比亞戲劇中文譯本陪我走進古英文的煌煌殿堂;四十幾年後,那位翻譯家的兒子忽然寫信給我,那實在不僅是時空的跨越,更是時空的定影。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用心讀通莎士比亞的好幾部戲劇,英國散文大家藍姆和他妹妹合寫的莎劇故事集我的英文老師也要我細細披閱。旅居英國那些年,有個英國朋友熟讀莎翁,夾議夾誦,進退堂奧,連一封家常信札都寫得典雅似錦,我順着他的提點重讀了三、四齣莎劇,恍然意會了一些文章的竅門,可惜興趣過了又丟淡了。那期間,我自然時時重翻朱生豪梁實秋的譯本解圍釋疑,溟茫中彷彿又回到台南求學的歲月。過了好幾年我收到梁先生第一封來信,心情竟像雪地上等來了程門半開的光影。朱先生下世早,我無緣識荊,收到朱尚剛的來信,我毋寧相信我讀到的是他母親宋清如筆下「樓外鸚哥」傳來的「當年語」!

 朱尚剛信上澄清了他父親書札裏提到看了梁實秋譯文而「反受其累」的說法,說他「覺得父親的本意並沒有對梁先生譯文進行臧否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說他曾想在翻譯之前先參考一下別人的譯文,但既然是自己要翻譯,就不能和別人的一樣,甚至雷同。那樣看過別人的譯文後就不得不要故意設法避開別人的譯法了,那當然是很『受累』的,並不是因為認為梁先生譯得不好而『受累』的意思」。
我回信告訴朱尚剛說我輕率斷章,沒有完整引述朱生豪這層意思,實在抱歉。我引用了《朱生豪書信集》中這樣一句話:「我一路譯一路參看梁實秋的譯文,本意是貪懶,結果反受其累」。我沒有接着引用朱生豪底下說的那句話:「因為看了別人的譯文,免不了要受他的影響,有時為要避免抄襲的嫌疑,不得不故意立異一下,總之在感覺上很受拘束,文氣不能一貫順流,這本東西一定不能使自家滿意。」

 朱生豪和梁實秋一樣是溫文勤懇的學者,翻譯莎翁全集這樣的千秋功業心理壓力一定又大又重,難得天生為人謙和,輕易不肯失言傷害同道,「反受其累」之說不講明白兩代人都不放心,真是厚道!
我跟朱尚剛通了些電郵,他比我小一歲,詩禮門第的教養,筆端處處流露清風明月的胸襟。他在浙江大學學的是火力發電廠熱能動力裝置,畢業碰上文革,發配新疆,九年後調回嘉興毛紡廠,再到職工大學教英文,業餘修畢廣播電視大學的中文系課程,又回工廠負責技術改造工作,一九九八年提前退休,到過寧波、內蒙、寧夏打散工,現在專心整理出版朱生豪和宋清如的遺作,還正在給雙親寫傳記,書名叫《詩侶莎魂》:母親寫詩填詞,父親一生跟莎士比亞的英魂訂交。
(圖)呂春航一九三九年《醉紅》冊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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