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佬眼中的老香港

鬼佬眼中的老香港

六十歲以上的香港華人,一定有數以千計曾對同齡英裔孩子的生活感到好奇。他們金髮藍眼,在本地出生,其中有些講洋涇濱英語,會講粵語的就更少見。那些鬼仔對香港有甚麼看法?他們懷有甚麼希望?覺得香港有甚麼優點?有甚麼缺點?

梅兆贊(JonathanMirsky)

馬田.布斯(MartinBooth)著有二十四本書,部份是關於三合會及鴉片的研究。一九五二至五五年,他在香港居住。當年不時有大火在滿布山頭的木屋區蔓延;癮君子在九龍城寨裏面的鴉片煙床吸毒;起碼有一名西人經常乘着轎子到處去。馬田當時七歲,走在街上,不少華人見到都摸一摸他的金髮,覺得會帶來好運。
二○○二年,布斯證實患上致命的腦腫瘤,就給子女撰寫這本書。他在○四年逝世前不久,完成了這本趣味盎然、富有教育性、憶苦思甜的回憶錄。他寫道:「坦白說,我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香港。我這個懂得隨機應變的七歲街童好奇心大,有時狡獪,對冒險不無喜愛,十分熟悉當地街道和山坡、翠綠陵谷、無數島嶼和杳無人迹的海邊。」
我還住在香港的時候,間中會和布斯見面;那時他已經在英國居住,但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在這個殖民地長大。那時我們談論他那些仍未脫稿、關於鴉片和三合會的作品。它們雖然有事實根據,我讀來總覺得有點兒乏味。
《鬼佬》(Gweilo:MemoriesofaHongKongchildhood)剛好相反,這本書百分百生活化。四十年前的對話,如果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通常對我沒有說服力。但我不介意布斯這樣寫,因為他的敍述讀來不假。(五十年代後期,我也在香港生活。)
他父親只是英國海軍的低級文職人員,卻假裝是威風凜凜的軍官,而且害怕一切中國事物。馬田年紀小小,已經憎厭父親,卻崇拜富於魅力的母親。這個與眾不同的鬼婆學會了廣東話,和本地人十分熟絡。她的華人朋友大多是平凡的工人,連清明節祭祖也請她兩母子一起去。

馬田這小子的確「絕不抗拒冒險」。他闖進九龍城寨,還結識了兩名三合會頭子。他們帶他到城寨的橫街窄巷、妓院和鴉片煙窟。這些地方,不管是外國人還是華人,多半都只是約略聽說過。他又有一個朋友,參加過共產黨領導的東江縱隊。(這些游擊隊抗日多年,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這個朋友給他看六枚頭骨,原來是游擊隊處決的日本士兵。他們把屍首垂直埋葬,要敵人去不了極樂世界。
不過,這本書主要是描述馬田在香港街頭體驗生活。他喜愛大牌檔和熟食檔,那些食物差不多無一不吃;有一次在荷李活道附近,他想看一看長生店(我知道是哪一間),結果給攆走(我也有同樣經歷);鞭炮令他震耳欲聾,卻也燒過不少;又幾乎被一個叫「長崎阿占」的英國陸軍上尉性侵犯。這人在香港成為日軍的戰俘,更被送往長崎附近做苦工。他遇上美軍在日本投下第二枚原子彈,從此變得瘋瘋癲癲。後來「長崎阿占」在香港隱居,並且度過餘生。

綽號「香港皇后」的俄國老嫗,是馬田最古怪的相識。她混身發臭、衣衫襤褸、精神失常,把馬田錯認為末代沙皇失散的兒子阿歷西,又自稱是羅曼諾夫皇朝失蹤已久的安娜塔西亞公主。她把三顆鑽石送給馬田的母親,令後者大吃一驚,因為它們的價值幾乎相等於馬田父親的年薪。「香港皇后」間中會賣出一兩件珠寶,她的棚屋亦多次被搜掠,因為那些竊賊都想偷取她的收藏。
本書滿載五十年代初期殖民地鮮為人知的一面,這種情況維持了幾十年。英國人和他們治下的華人,通常都是主僕關係。這些下屬的生活過得好不好,往往要視乎主子的心腸。然而,馬田.布斯敏銳地指出:華人當年(現在也是一樣)總是抱着旁觀者的心態,自掃門前雪,但對街頭四周的喜劇和悲劇耳聞目睹,亦察覺到主子的一舉一動,後者卻不大知道自己備受注視。在他們的階層,也許只有馬田這兩母子可以穿梭於兩個世界之間。
馬田的母親渴望回港。所以一家人離開四年之後,在五九年返港「定居」。後來怎樣?我們永不會知道,但感謝上蒼,馬田.布斯在有生之年可以講出這樣精采獨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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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英國《泰晤士報》前東亞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