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薩岡成名作五十歲 - 董橋

小風景:薩岡成名作五十歲 - 董橋

法國女作家FrancoisSagan一九五四年打響名氣的小說《BonjourTristesse》今年出版五十周年了。《三聯生活周刊》曾焱的〈暢銷五十年的「憂愁」〉說,法國《世界報》評論版刊登長文重評這部小說,薩岡又成了話題了。薩岡當年譯作沙岡;小說中文版書名也不是曾焱文中的《你好,憂愁》,是《日安憂鬱》。我讀過那個中文譯本,一九六○年在台南一家小戲院看了那部電影,幾個同學看完一起到舊書店去找英文譯文。
我們那時候都說十八、九歲的薩岡清麗,報刊上登的黑白照片都剪下來收存。那一波的時麾正是曾焱說的青春的標識:「牛仔褲,披頭士,塞林格的守望,薩岡的憂愁」。憂愁實在太高貴,我們沾不上邊。我們有的是年少的憤怒和青澀的反叛。小說裏任性的女兒、風流的父親、父親的兩個情人和那段飄着酒香花香的假期離我們其實很遠很遠。可是《日安憂鬱》畢竟成了二次大戰後法國最暢銷的小說,賣了八十多萬本,英文版起碼也幾十萬本。那個四處飆車的年輕女作家於是間歇成了我們邪念中的蠻妞。課堂上教散文教小說教戲劇的老師一聽到我們說薩岡都縐眉頭!

曾焱文章裏說的J.D.Salinger的《theCatcherintheRye》才是文學作品。美國新聞處的譯本我忘了是不是湯新楣的翻譯,書名不是大陸詞典裏譯的《麥田守望者》,是《麥田捕手》。HoldenCaulfield年輕而溫柔的抗議帶我們穿過一個陌生的幽谷,從寄宿學校跑去紐約過周末,結交計程車司機,找到做妓女的妹妹,碰上勾引他的同性戀漢子,順着模糊的情節展示出孤獨男孩心眼裏的虛偽世界,沒有情愛,沒有誠信,最後的幻滅逼他進了瘋人院。
那是戰後虛假的和平破成碎片的圖案:教我們希臘神話的英國老師要我消磨暑假的一部小說。我讀得很吃力,悶熱的宿舍裏梁實秋和鄭易里兩部字典沾滿我的汗水。秋凉開學我把書還給老師,老師說:「這樣讀小說不划算。別查字典,放眼讀下去,能懂多少就多少。讀完喜歡不妨從頭再讀一次,查一查關鍵字。」那是我讀書不求甚解的啟蒙,受用至今。

聽說法國嚴肅作家、學院中人連薩岡的名字都不屑提,法國媒體最關注的是一九七八年法國存在主義大師薩特眼睛失明後薩岡在報上發表的那篇給薩特的情書〈LovelettertoJean-PaulSartre〉。薩特的著作我讀得太少,讀得多的是他的伴侶SimoneDeBeauvoir的英譯作品。薩特一九八○年去世之後德寶娃寫的那本《Adieux:AFarewelltoSartre》裏說,一九七八年,七十二歲的薩特還非常喜歡跟他的許多女性朋友來往:「薩岡在報上發表〈給讓─保爾.薩特的情書〉之後,他們常常一起吃午飯。他很喜歡她。」
那是德寶娃書中提到薩岡的唯一一句話。她反而好幾次淡淡寫了那個希臘女人Melina,說薩特親口對她說跟這個女弟子在一起,「我覺得我像個三十五歲的人」。德寶娃書中回憶一九七六年夏天她陪薩特到雅典看望梅麗娜,住了一個星期:白天德寶娃在他身邊;晚上梅麗娜跟他在一起。薩岡沒有這樣陪過年老憂鬱的薩特。
(圖)孔小瑜一九四○年《柳蔭舟話》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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