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髮舖子 - 陶傑

理髮舖子 - 陶傑

在許多街巷,在從前清貧的日子,都有簡陋的理髮店,兩把生銹的舊理髮椅子,由兩個老頭替顧客刮臉、推鬢、剷面頰,有時在椅子旁的一塊牛皮上嗖嗖地磨剃刀。
等着剃頭的時候,一邊的小櫈子旁有一隻大木箱,裏面全是連環圖。連環圖講的全是中國傳統民間小說故事:濟公三戲華雲龍、薛剛反唐、七俠五義。畫插圖的畫師,名字叫潘飛鷹,古人的眼睛都畫得很狹小,服飾都畫得很浮麗。小人書的畫工比較粗糙,但卻把小讀者帶進了臨安和汴京,一個發了黃的刀光劍影的世界。

五鼠鬧東京,五個人物都各有性格。細節都記不得了,只知南俠展昭在皇帝前表演武藝,得到賞識,賜名御貓。他的結拜兄弟白玉堂不服,潛到開封府,先是寄柬留刀,挑戰展昭,然後又偷了宮廷裏的黃金。白玉堂號稱錦毛鼠,成心要看看是貓兒能捉着老鼠,還是老鼠咬着了貓……
一部唐宋的歷史,幾乎都收攏在小箱子的一堆殘舊的連環圖裏。書本都是不完整的,有時前頭缺了幾張,有的當中撕了幾頁。缺失了的情節令人悻然,剛看到入神處,理髮師傅叫一聲:細路,輪到你了。
但是,那樣的遺憾還是可以補足的。上了中學,路經灣仔的陳湘記書店,看見裏面擺賣着不知名的文人寫作的五鼠鬧東京的小說本。蠅頭小字旁邊印着標點︱︱當年白玉堂偷了黃金之後下落如何,在小字的文本裏書接上回地有了眉目。

街頭的理髮舖子,是中國民間故事的小學。理髮師傅不管,父母不知道,等理髮的時候都在追隨着一木匣的俠客故事,一理好了一個陸軍裝,多銹的鏡子裏看着師傅解下了頸際的黃布,抖下一地的髮屑,大人也就回來接人了,想再回頭看完那一冊未了的心事,大人牽過手來:「都是些髒書,有甚麼好看,該回家做功課了……」
那些連環圖都是些髒書嗎?或許是的。今天的理髮店都叫做髮廊,洗頭之後等理髮的時候,鏡前有一大堆《飲食男女》和《忽然一周》,多半都過期一個月。鄰座的師奶在翻看着許冠傑開演唱會減磅迎戰的新聞。冷氣開得很大,洗頭水的香氣很濃。
只是轉過頭來,再也找不到那隻喧鬧着霉黃的筆墨情節的木盒子,找不到在那陰暗角落的北宋年代。在那堆拙劣的連環圖中的舊中國,那裏面的俠士奸臣、昏君刺客也就在剃頭時那麼一盞茶的工夫,在你心中演了一回折子戲。今天青少年的一代,從來不知道一座理髮店裏曾經有那麼一座小小的戲台。而當你懂得追尋那堆小人書的小角色,也就開始懂得悲哀地問:人的一生,又能理幾回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