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粹然儒者傅斯年 - 董橋

小風景:粹然儒者傅斯年 - 董橋

 遠在美國的王思明來電話說,他在朋友家裏看到傅斯年幾封信札,一見傾心,跑到圖書館去找傅斯年的書,又在網上查看人家寫傅斯年的文章,問我台灣還能不能買到傅斯年的字。我說我前年在台北一家相熟的書畫店裏見過一批老函件,二三十封全是國民政府遷台頭幾年政界學界名人的手札,羅家倫、何應欽、程天放、董作賓、沈剛伯、毛子水、吳國楨,還有一封傅斯年,老板說是世家老藏品,不能拆散賣,全套開價又偏高,我沒要。
思明叫我打電話問問手札還在不在:「這幾年找到了那麼多簽名本的舊書,我想開始玩信札了!」他說。「我先是看上他的毛筆字,後來知道這位台大校長人格學格了不起,我說我就從傅斯年下手吧。」我替他問了,老板說老早賣了,手頭還有一小盒名人的信,改天找出來再說。我讓王思明自己跟老板聯繫,碰碰運氣,一時找不到傅斯年不妨從別的名家下手。

 二十幾年前牟潤孫教授常常跟我說起傅斯年,說傅先生是他的恩人,傅先生腦溢血暴斃,他大慟,血壓飆升,病了一場。牟公一度找出幾封傅斯年的信給我拍照做版,說是想寫一篇〈孟真先生瑣憶〉,寫好了交給我連信札一起發表。老人家多病痛,文章久久寫不出來,那些照片我也找不到了。王思明那天說我早年文章裏提過傅斯年,我不記得了,只記得他抗戰時期說過的一句名言我也許引用過:「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
傅斯年一九四九年年初出任台大校長,一九五○年年尾在省議會會議上病發猝死,在任只有一年又十個月,接替他出任校長的是台大教務長錢思亮,一做二十幾年。臺靜老說傅先生最器重錢先生,稱讚他是「粹然儒者」,還說台大越辦越好,靠的是傅先生的魄力與遠見和錢先生的縝密與寬厚。我到台南讀書傅斯年下世十多年了,他的夫人俞大綵是俞大維的妹妹,還在台大外文系開課。那時候台大風氣隱約洋溢着傅校長辦學的三大理想:要追求平淡無奇的教育,要學生有房子住,有書唸,有好玩的東西玩;要品性的教育,要學生不撒謊;要公平,要人人在法律上在規則上平等。

 記憶是一間黑漆漆的儲藏室,王思明那個電話撳亮了我儲藏室裏的電燈,勾起我心中瑣瑣碎碎的舊聞舊憶:《聯合報》主筆于衡寫過文章說傅斯年是在會上答覆一位議員的質詢之後腦溢血倒地的,于衡趕到議事廳看到傅斯年躺在那裏昏迷,一大群記者圍着拍照,連戰的父親連震東大聲駡記者是一群殘忍的傢伙!深夜,一位議員走出來向新聞界宣布傅校長「棄世」,國語不標準說成「氣死」,台大學生翌日紛紛趕去包圍參議會抗議,幾經勸說才慢慢散去。
我還想起學生時代抽的廉價新樂園香烟,一位師兄說,傅斯年沒錢買烟絲,常把新樂園的烟絲剝開了裝在烟斗裏抽。那是窮困的年月,台大校長月薪聽說是四百元新台幣,不夠傅斯年開銷,董作賓約他寫稿答應先給稿費,他盤算着一半留作家用,一半給自己做條棉褲,錢到手發現棉花和料子都太貴,沒捨得做。
(圖)溥佐袖珍冊頁之《山居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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