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數中國共產黨最喜歡的香港鬼佬,恐怕非鍾逸傑莫屬。他曾任布政司和署理港督,其後大力支持特區的新領導班子,又在彭定康出任末代港督期間,不斷批評他推動政改,令人印象深刻。
韋安仕(SteveVines)
《石頭記:鍾逸傑回憶錄》(FeelingtheStones:ReminiscencesbyDavidAkers-Jones)結構頗為散漫,鍾逸傑除了闡述自己的政治立場以外,也一如所料,回應了外界指摘他「轉軚」或「背叛英國」的批評。
鍾逸傑一再強調自己不同於一般外籍公務員:他長時間在新界工作,廣交朋友,深入了解地區事務。
一般外籍公務員退休後都返回祖家,鍾逸傑卻在香港定居下來,並先後在公營和私營機構擔任高薪厚祿的要職。
因此,鍾逸傑確實對香港有深厚感情,指摘他「轉軚」有點不着邊際。雖然鍾逸傑沒有明言,但本書充份顯示,他由始至終堅信政府應該是「仁慈的專政」。他早已料到,中國的香港政策主要是延續殖民地制度:由少數精英管治香港,一般民眾不須參與政治。
鍾逸傑當然沒有明確表達這個看法。他只是拋出一大堆「證據」,說明「仁慈獨裁」的所謂優點;又認為即使香港實施民主改革,也不應在短期內實現。我雖然絕對不同意鍾逸傑對民主發展的看法,但認同他的基本前設。正因如此,我在拙著《香港:中國的新殖民地》(HongKong:China'snewColony)指出,中國管治香港的主要目的,是將舊殖民地變為新殖民地。
跟所有獨裁政權一樣,中國政府最憚忌人民。任何人有意組織不受國家控制的自主團體,都觸動政府的神經。鍾逸傑的態度有點類似,他雖然不厭其詳地講述自己了解基層,但若大部份人的看法與政府不一樣,他似乎認為民意可以不理。
舉例而言,在八十年代中期,興建大亞灣核電廠曾掀起很大爭議。鍾逸傑不提當年有超過一百萬人聯署,促請政府停建核電廠;反而津津樂道爭論怎樣逐漸平息,立法局又怎樣形成「比較持平」的意見。
故此,鍾逸傑不認同社會上廣泛的民主訴求,絕不叫人意外。一九八七年《基本法》草擬期間,社會上曾有激烈的政治爭論。鍾逸傑不屑地說:「一般人對不明朗的姿態都不感興趣」。該年稍後時間,政府發表《憲制發展綠皮書》,他則表示「除了少數熱衷於政改的人」,大眾的反應相當沉默。
兩頁之後,我們讀到鍾逸傑和夫人參與抗議天安門廣場大屠殺的大遊行。若他確實有參與,當會發現自己身處超過一百萬人的行列。或者他仍然認為這些人沒有政治熱情吧。
他愛引述一些來歷不明的民調,說明港人不關心政治,但卻從來不提有多少人參加:就連民主派在歷次直選成績驕人,贏得大多數選票這一項簡單事實,他也隻字不提。
另一方面,鍾逸傑卻總不忘稱讚中國政府。他認為,到了九一年,「中國的改革還在繼續,天安門事件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難怪中國政府委任他為港事顧問,為北京的各項香港政策作橡皮圖章。然而他卻聲稱,「港事顧問是防止中方干預的一座城堡」,確乎令人摸不着頭腦。
前政務司司長陳方安生較早前就香港政局發表了一些委婉的評論,奉承北京的「擦鞋親中派」立時群起而攻之,指她身為退休高官,不應批評政府。不過,當年彭定康推動政改,鍾逸傑的批評遠比陳太更加尖銳。親中派聲言陳太的行為開了壞先例,也許他們已將鍾逸傑從集體記憶中刪除了吧。
鍾逸傑解釋,他之所以成為港事顧問,捲入政治爭論,是為了「弘揚我的觀點和對前途的信念」。陳方安生大概也是這樣想。
本書有不少部份頗為沉悶,大可略過不讀,也有一些顯著的遺漏。例如關於文化大革命對香港的影響,鍾逸傑理應熟悉殖民地政府處理騷亂的內情,但書中只是一筆帶過。他自詡經常跟中方官員親身交換意見,又在香港前途問題談判中,參與英國政府的內部討論。他只講中英達成協議後,晚上在九龍會的晚會上聽到的評論,賓客和侍應都認為,最終的協議「比我們希望的要好」。除此以外,整本書再無片言隻字提及這段有趣的歷史。
書中另一段描述,我清楚知道其來龍去脈,也使我懷疑本書其他部份是否準確。鍾逸傑聲稱,《東快訊》(EasternExpress)當年一篇報道破壞他的名譽,當時我正是該報總編輯。報道指,他以極優惠價格購入一幢住宅及旁邊的官地。鍾逸傑提到記者到他寓所查探事實,在一輪錯漏百出的描述之後他說,「刊登前也沒有人找我們核對過事實」。他又暗示,報道是為了幫助彭定康而編造出來的。這些完全是一派胡言,然而他似乎不理會事實。
在某程度上,本書無意中揭示了一個殖民地老官僚的內心世界,例如絮絮不休地談論瑣事,例如以高高在上的態度看待他「服務」的民眾。本書可以使我們更了解香港嗎?似乎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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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Spike雜誌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