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走在長長的進香路上 - 董橋

小風景:走在長長的進香路上 - 董橋

一九六八年跟我一起在中環一家商行裏做事的老師兄給我一串清代初年的手串,十八粒沉香珠子散發出幽幽的香氣,粒粒蕩着遠古的手澤:「你留着,沒事輕輕把玩,心中會浮起一股山鄉的寧靜!」他說。「香港遭逢巨變,淡淡一點宗教情懷會冲淡你的聰明,找回你的愚昧。愚昧是活得安寧的泉源。」國情那樣古舊,家規那樣嚴厲,輩份那樣懸殊,一切心願只能本着心香去許願,像農業社會裏無告的村人逢年過節拎上花果進廟上香祈福,祈的是一個卑微的夢圓。
老師兄抗戰時期在廣州讀書,一九五三年來了香港,做過好幾份職業,心底裏最想的是寫作,業餘在報刊上寫稿,我們共事的那兩年他寫出三十多萬字的《茅盾小說雜論》,我們給他找出版社出版,還請徐訏、南宮搏兩位先生幫忙,結果還是出不成。老師兄近年退休了,住得遠,少進城,潛心讀佛經,熱心做些寺院義務工作。那天他拎了個黑色布袋到我家來,頭髮又稀又白,臉上浮起油油的菜色,連說話都慢了:「真的,」他說,「別管中共怎麼弄香港,只要頑強堅持信念,平和宣示企盼,我們活着就有憑據了!」

老師兄回離島去了,我心裏惦記他,惦記茅盾,惦記老一輩人愚昧而純樸的情操,甚至惦記《春蠶》裏的四大娘,惦記節氣一近穀雨,村裏人家的布子都隱隱現出綠色來,女人們在稻場上碰頭都帶着焦灼而興奮的口氣說快要窩種了,還說黃道士去測了字,今年青葉要比往年貴。四大娘那五張布子張張黑芝麻似的一片碎黑點,不見綠意。四大娘着急。丈夫阿四着急。阿四的父親老通寶也着急。
過了一天,四大娘細看那布子看出有幾處轉成綠色了,還透着光彩:「她就把那些布子貼肉搵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嬰孩似的靜靜兒坐着,動也不敢多動了。夜間,她抱着那五張布子到被窩裏,把阿四趕去和多多頭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蠶子兒貼着肉,怪癢癢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點兒害怕,她第一次懷孕時胎兒在肚子裏動,她也是那樣半驚半喜的!」。

她不能跟命運之神溝通,也不能跟命運之神和解:她只能把蠶種搵在胸前過夜。那是老師兄觀念裏一點宗教情懷孕育出來的頑強信念,虔誠得有點愚昧,執迷得有點動人。
「留意到你這陣子專欄裏都不寫香港的現實政治了,」老師兄那天掏出手帕一邊擦眼鏡一邊說。「是灰心,是無奈,更多的是厭惡了吧?」我承認我厭惡了所以我不寫:「特區政府是茅盾筆下倒閉了的林家舖子,」我說,「香港那幫土共是拿着木棍的警察,假裝調弄債權人張寡婦懷裏的孩子卻偷偷用手背揉摸張寡婦的奶子…」。沒等我說完,老師兄戴上眼鏡說:「民主人士是發瘋似的朱三阿太,天天嚷嚷毀掉我的老本,我跟你拚老命!」我們相覷大笑。
陪他走去搭車的路上,我把玩着那串沉香手串,頓時很為這個聰明的時代惋惜。星期天的黃昏暑氣依舊逼人。「是一條長長的進香之路啊!」老師兄忽然輕輕嘆息,他說他惦記的是這個城市的民主開明之路。我說只能像養蠶人家那樣把信念貼肉搵在胸前一步一步往前走,帶着愚昧,帶着虔誠。
(圖)溥心畬西風落雁絹本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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