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初期,溥雪齋這樣的舊社會名士聽說還欣欣然沐浴在新中國燦爛的陽光下。朱德委員長和陳毅元帥喜歡書法也喜歡跟溥雪齋交往。朱德約溥先生在中山公園的古柯庭圍爐清話,品茗賞蘭,說他平日裏最愛滋蕙蒔蘭,硬要送兩盆名品國蘭給溥先生,溥先生連連稱謝,不敢領受,生怕照顧不周壞了名花。一九六三年溥先生七十大壽,陳毅副總理親設壽宴給他祝賀。
有一次,溥雪齋去參加會議,會後周恩來總理用車送他回家,車到路口,溥先生執意要下車,不讓總理再送,總理說:「送人送到家嘛!」車子一直開到家門前才讓溥老下車。又有一次,溥老應邀為外國來賓彈古琴,他穿着一身白色唐裝,白髮蕭蕭,白鬚蕭蕭,人和古樂一起展示出華夏高山流水的傳統風韻。在座的周恩來忽然發現場上沒有香爐焚香,散場後請教溥先生說:「撫琴是不是要焚香助興啊?」溥先生答:「是!」周恩來又說:「下次一定要加上。」溥雪齋事後說原以為鼓琴焚香與新社會風尚不諧,沒想到總理這樣尊重傳統藝術,今後不必擔心古弦韶樂走上絕路了。
溥雪齋即溥伒,又號雪道人,道光皇帝第九子奕譓的孫子,正宗的天潢貴冑,封固山貝子,跟溥心畬一樣博學,經史詩詞書畫造詣都深,當過輔仁大學教授,台南教我們大一國文的宋老師早歲選過他的課,說他清清瘦瘦文雅得不得了,跟前天所讀張傳倫〈溥雪齋和九格格的紫檀插屏〉說的一樣。張先生這篇憶往之作附了許多文玩字畫和雪齋的照片,寫的那些舊事也好看,可惜宋老師看不到了。
我這十來年留心尋找溥先生的字和畫,常常覺得溥儒溥伒清貴的筆墨近代書家畫家少有,是宮庭藝術的最後幾筆,不可錯過。這兩年大陸市場發燒,溥心畬沾了「南張北溥」的餘暉特大特小的精品價格攀得很高,溥雪齋的作品文人氣息比溥心畬更濃,向來不是搶手貨,流入坊間的精品不多,藏他的藏家捨不得割愛也。一位居港多年的北京人八十年代對我說:「共產黨專害人,雪齋先生死得慘,他的片紙隻字我都要,紀念他!」
張傳倫寫朱德、陳毅、周恩來敬重溥老溫情得很,料不到的是文革一來,溥家抄家,三張古琴和無數古玩字畫全抄走了:「旗人最忌怕抄家,雪齋像老舍一樣,投身碧水,和他一起罹難的還有平素為他鋪紙研墨、形影不離的三格格靜嘉」!九格格霖嘉孤身留在一間小屋裏,九十年代初張先生和朋友毓震峰去探望她,她還隨便作價讓出了多件劫後退還的古物給他們。
張先生說,退陪的文物數量其實不及抄走的十分之一二,我猜是共幹瓜分變賣求財。我去年還在坊間碰到一件錦盒上貼了「雪齋珍賞」的一丸乾隆年間瓦當墨,一面是「長毋相忘」瓦當文,一面篆文環書「司馬達甫、程也園同造」九個陰識填金字,中間圓心嵌一粒小珠,側面「大清乾隆年製」陽文楷書。店東不知道周紹良《蓄墨小言》上下冊裏著錄了這丸墨,更不知道雪齋是誰,我快快要了。
(圖)溥雪齋巴掌大駿馬百態小冊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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