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悼念蔡思果先生 - 董橋

小風景:悼念蔡思果先生 - 董橋

 筆名「思果」終於搶走了真名的風采,認識他的人彷彿全忘了他叫蔡濯堂,只記得他是蔡思果,是蔡先生。六十年代認識他,我說「濯堂」二字飄着煙雨江南古老宅院的幾絲秋意,亦莊亦嚴,雅秀極了;他喃喃說好是好,稍嫌封建,比不得「語堂」空靈:「你不喜歡思果這名字嗎?」蔡先生愕然一問。我說十分喜歡,又帶禪意又好聽!蔡先生釋然一笑。一輩子那樣認真做人,一輩子那樣認真做事,難怪思果始終在乎人家怎麼看他這個人和他做的事情,連他自己起的筆名也上心。
蔡先生愛說他沒有上過正規學堂受過正規教育,一生靠自修,我半信半疑:他的中文和英文實在好,比名門高徒還要好。初識那年他是《讀者文摘》中文版編輯,跟湯新楣、張復禮鼎足扛起林太乙掛頭牌的這本雜誌,那是中文《文摘》珠璣字字的年代,香港台灣年輕一代讀書界深受沐恩。蔡先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佈道似的傳佈文字的品德,《文摘》退休一度在中大比較文學與翻譯中心做訪問研究員,跟喬志高、宋淇、余光中、陳之藩消受沙田的清風明月。

 上星期知道八十六歲的蔡思果六月八日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市病逝,歲月是夢,往事是烟,我追憶《文摘》之前我其實早就見過他了,似乎是在張國興先生請客的席上,似乎是在銅鑼灣亞洲出版社的書舖,我剛讀完他一九五六年的第一本散文集《私念》,滿腦子是書中英國十九世紀散文大家CharlesLamb的影子,蔡先生說藍姆那篇〈SuperannuatedMan〉害他跟上司鬧翻,「一氣走出了我服務達十六年之久的舉世聞名的銀行」!
讀了思果我才用心讀藍姆,客居英倫那些年還苦苦集藏各欵版本的《EssaysofElia》,E.V.Lucas厚厚兩冊藍姆傳也花了大錢買回家死啃。五四以來筆下亮得出晉末清談逸興的中國作家都愛過藍姆,通讀藍姆,模仿藍姆,周作人練出夜靜山空的道行,蔡思果渲染月出鳥驚的本事,兩人輸的是藍姆說理之酣暢,贏的是藍姆陌生之禪機。思果盛讚吳稚暉小品更像藍姆,我說不像,〈臭毛廁與洋八股〉跟〈ADissertationuponRoastPig〉,一篇是水面上的油花,一篇是水底下的卵石,襟懷雲泥。

 我做翻譯的那些年案頭長年供奉韓迪厚和思果的翻譯論著,「當」字「被」字「地」字時刻視為禁忌,深恐錯手一用,兩位前輩鼻孔朝天嗤笑一聲:「這是人話嗎?」一九六九、七○給《文摘》翻譯的文章一登出來我也總是逐字逐句核對一遍:那到底是思果他們修飾過的文句!我這一代人沒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跟蔡先生那一代人離得近,學會苦讀中英文,賺得下半輩子謀生的顏面。《私念》裏幾次慨嘆Lamb、Lucas、Belloc、Chesterton那一輩名家都給人忘記了;我想,連那位跟蔡先生論過學的早年港大教授英國名詩人EdmundBlunden知道的人也不多了。思果先生如今一走,中西文化古舊的後花園裏又少了一塊「使流水說出話來」的「石子」,寥落自是難免。我找出那年他給我寫的一幅行草,卷軸裏掉出他收到我父親一幅字的謝函:「老伯法書收到。筆力蒼勁,結構謹嚴,弟自南來嘆為僅見!時人競欲以書名世而根基淺薄,以視老伯功力之深,不當愧死耶」。這樣的書札,古董也。
(圖)蔡思果行草條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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