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巴黎 - 陶傑

戲夢巴黎 - 陶傑

看《戲夢巴黎》,才知道意共導演貝托魯奇還在懷念年輕時的狂狷歲月,他畢竟老了。
電影講一個愛看電影的美國青年在巴黎閒逛,遇上了一對法國孿生兄妹。三個人聚在一起,談電影論政治,還目睹了紅五月的巴黎大學暴動,性愛、睡覺、扯皮,在那個激揚的時代,狠狠地無聊了一回。
年輕而住在巴黎,雖然很窮,但有大把青春的儲備,讀過幾本電影筆記和馬克思的社會學,着實悶出個鳥來,就到沙邦大學報讀一個短課程,不用交學費,還有飯票可領——在法國,政府對慕名來流浪的各國青少年,都發放一種浪漫的福利,這是帝國加上自由平等博愛的器量和胸襟。
在紅磨坊租一座粗陋的公寓,打開略發霉的木窗戶,每天不必收拾床鋪,吃完的碗碟往盆子裏一堆就是三天,茶几的煙灰盅壓着一本Match雜誌,昏昏沉沉睡到晌午。那種無聊也像一杯廉價的葡萄酒,味道算不上第一流,但還足夠叫人微醺。
但大前提一定要真的很年輕,十九歲左右,這個年紀,看完了杜魯福的系列,忽然感動得熱淚盈眶,有很多哲理想發表。一冊袋裝版的紀湼的小說,永遠只看到三分之二,和半條長麵包一起摜在地板上,抽一口煙,眼看着壁上的舊鐘又敲響了十二下,啊,懶洋洋地就那麼浪費了一天。

上一回的一夜情那個女子,來自馬耳他島,在拉丁區萍水相逢地結識,胡裏胡塗地泡上了一宵。她走時正下着微雨,你目送她走過馬路,她回頭曖昧地一笑,甚麼也沒有留下就消失在天涯。
只有在巴黎,無聊才變成一種Style,因為小說家沙特,把一種叫做Ennui的情緒,提煉成一門哲學,通通是年輕強說愁,在巴黎大學夜間課程後幾個窮學生的吹水沙龍,也是那麼信有明天。
換了一個二三流的城市,例如台北,這樣的生活就太造作了,因為巴黎人的無聊,無論是一揚眉、一聳肩,說一聲C'estca,都是質樸而自然的,誰也不必向誰強調自己是「知識份子」,人人都那麼低調地布爾喬亞着。年輕時住過巴黎,很窮、很無聊,混了一段日子,老來當然不值得向你的子孫誇耀甚麼,但畢竟今生無悔。
曾經戲夢巴黎,也不枉此生了,因為這是人生的一站,經歷過了,就永遠不能回頭,就像人海裏四目交投的那個人,摩肩一越過才覺得眼熟,驀然回首,她也回過頭來看看你,就像一夜情之後她留下的一個微笑的簽名,墨水讓微雨溶滴着,流入了三千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