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根國葬,夫人南茜用雙手輕撫棺木,一雙大眼睛憂傷之中閃動着堅毅的光芒,然後吻別棺木,再挽着全套戎裝的衞士的手臂依依離別。這一幕,全球為之斷腸。
南茜與遠道飛來出席葬禮的戴卓爾夫人聚舊。兩個女人都很老了。戴夫人按着南茜的手,相顧無言。此時此際,她們不再需要「溝通」,對視的一個眼色,就道盡了百年的溫柔。老布殊、福特、戈巴卓夫,在教堂裏相見,握握手,拍一拍肩膊,就像張愛玲說的:「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
如此完美的葬禮,說到底還是政治,誰在誰沒到,哪一國的元首受邀,哪一國的主席被有禮地拒於門外,追思彌撒誰坐在第一排,出席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像出席打吡賽馬,在全球直播的螢幕上「被人看見」(tobeseen),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在第三世界,反美反得咬牙切齒的人,會用一句濫調咒罵說:「這不過是一場騷」。一場騷?讓你自己試試組織來上演如何。
即使是戲,列根的國葬,排隊哀悼的平民千萬,他們是一群茄哩啡,沒有導演,一樣懂得「埋位」,靜默而肅穆,靈車經過,沒有一聲雜音。
換了在另一個搶着暴發的國家,在成千上萬穿着翻版名牌、戴着翠玉首飾的群眾之中,靈車經過,至少會響起十二三個手提電話,鈴聲有七八種卡拉OK裏最受歡迎的音樂。
或者在三十年前,那時有一位皇帝崩殂,或他們敬愛的宰相逝世,當年拍攝的官方紀錄片中,靈車經過長街,兩旁的哭喊聲不絕,幾十歲的男人、大嫂、老頭一臉涕淚,啜泣而狂呼:「主席啊,我們懷念您啊」,「總理啊,你不要把我們丟下啊」,那片「主席啊」、「總理啊」一類雜沓的哭號,是五千年來多次痛失家長父君的恐懼心聲的延續,細聽下來,像成千上萬長不大的幼嬰孤雛,都穿着藍黑的列寧式制服,擠在一個天地的大搖籃裏集體放聲啕哭,聲響效果雖然壯觀,聽久了,委實也叫人不耐煩。
更顯得列根葬禮的肅靜的份量,留白之處有沉重千鈞的語言。更顯得列根夫人的高貴,她撫棺吻別,一切是那麼高尚,因為她不必擔心,在她生活的文明國家,一個領袖的未亡人孀寡一個月不到,就會被軍隊突然生擒活捉,然後躺在地上打滾,有一群護士往她身上吐口水,大罵:「妖婆,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