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強
我最近參加了中文大學中國研究中心舉辦的電影播放及研討會,會上介紹並播放由中國獨立製片人胡杰導演攝製的《尋找林昭》,影片在國內不能公映。林昭是蘇州人,生於一九三二年。十五歲已寫了很多文章批評國民黨的腐敗,十七歲進了江蘇無錫的蘇南新聞專科學校。上過山,下過鄉,當過一陣子記者也熱烈擁戴過毛澤東的土改。一九五四年以江蘇省第一名成績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
林昭目睹「大躍進」給人民造成的巨大災難(影片以餓殍遍野來形容),看到彭德懷直言進諫而受清算,創立異見刊物《星火》提倡:一、反個人崇拜,懷疑絕對權威;二、發揚民主,多給人民說話機會;三、堅持說真話,對大躍進的禍害不迴避;四、給共產黨整風,不應打擊群眾。因而被上海的「專政」機關定為「反革命」,一九六○年十月被關進上海提藍橋監獄。在八年牢獄裏(其間曾保外就醫),受盡「比死亡更痛苦千百倍」的折磨。當局要她認錯,她寧死不屈,在獄中以血寫成幾十萬字的思想筆記和詩歌。於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日批鬥後被處決,批鬥時被綑綁,嘴裏塞滿東西;處決後當局更向她的母親索取「處決子彈費」五分錢。死時三十五歲。
林昭算不算愛國?這陣子愛國論甚囂塵上。商務部的安民曾說共產黨是中國的唯一合法代表,不擁戴共產黨就不算愛國。擁戴執政政權成了愛國的必要條件。
回家翻舊書,發現中華文化,尤其儒家學說對愛國早訂下清晰規範。孔孟教人寧殺生以成仁,無偷生以害仁。仁指實行體恤民情的施政,讀書人執行這理想時還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種不理當權者喜歡與否的堅持,造就讀書人的特殊氣質,謂之氣節。氣是勇氣,敢作敢為,以天下為己任,不怕拋頭顱灑熱血。節是有所不為,不同流合污。氣是積極爭取,節是消極不合作。當情況危急要人挺身而出,光靠「節」不足夠。
讀書人的氣節並不停留在理論層面上,千百年來儒生前仆後繼地向當權者提意見,但當權者不欣賞,也不手軟:順我者生,逆我者亡!中國讀書人議政和反對貪污暴政自古有之,不算舶來品。東漢末年,知識分子批評宦官的貪污政治,他們沒有嚴密組織,但博得人民同情,宦官害怕了,於是逮捕這些士子。當時逃亡的讀書人,家家都願意收容,這就是譚嗣同《獄中題壁》所描述的望門投止的情況。當然英明君主也是有的,唐朝唐太宗知道異見者的重要,重視直言敢諫剛正不阿的魏徵。
宋朝太學生也先後伏闕上書,請求罷免蔡京、童貫及韓佗胄等貪官,得到社會人士大力支持。陸游《劍南詩鈔》「士氣崢嶸未可非,萬事不如公論久,諸賢莫與眾心違」就是勸當權者尊重民意,接納這班太學生的要求。伏闕上書就是現代的結隊請願,據黃現璠《宋代太學生運動:商務印書館》記載,這些遊行每次都有百餘太學生領導,參與請願的民眾,有時會多達十數萬人。這些「搞事」的太學生,後來有些被行刑處死,亦有下獄或逃亡,但他們亦成功迫使一些貪官收斂、權貴下台。
明朝對知識分子的鎮壓更為血腥。宦官魏忠賢把持朝政,掌管特務機關,殺害楊漣、左光斗等名臣,又拆毀全國書院,追殺朝野忠良,但眾多讀書人的氣節及視死如歸的勇氣卻是光輝耀目的。也有官員明哲保身、諂媚逢迎,上疏請求為魏忠賢立生祠。歷史不斷重演,現在也有人要混淆視聽,將愛國的稱號賦予那些歌功頌德,不會獨立思考或提不同意見的人。
是否只有歌功頌德,社會就一片繁榮?不太久遠的歷史告訴我們,人民封口後的大躍進,中國餓殍遍野,文革死傷無數,連最高領導層也不知道實際情況,這和八九年中國高層要靠CNN了解國情一樣。傳媒不敢說真話,全國沒有可信的消息渠道。要治理好國家,又怎能不聆聽民眾的聲音?現時閉嘴最徹底,把領袖歌頌得最偉大的北韓,偏是饑荒最嚴重的地方,又豈是巧合?
儒家角度而言,林昭是愛國的,她力促當權者施行仁政,威武不屈,並作出最徹底的殺身成仁。片中林昭的朋友見她被折磨得太厲害,用「此時無聲勝有聲」來勸她自保,但她堅持是其是非其非,不明哲保身,不姑息養奸!片中最後提到迫死林昭的人,現仍身處高位。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每個人都袖手旁觀,又有哪個不是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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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會計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