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爾開希
人們似乎慢慢克服了對SARS的恐懼感,在這即將進入夏天的日子裏,走出了家門,逐漸恢復昔日的生活。對於過去這幾個月的記憶恐怕還會延續一段時日,仔細回想,除了恐懼感之外,莫過於面對可能致命病毒的無力感,尤其令人沮喪。
十五年前的「六四」屠殺,同樣曾使得中國陷入風聲鶴唳的恐懼感,面對戒嚴部隊鋼槍軍靴所發散出的寒光,我們除了恐懼,再就是彷彿將永遠不會止竭的憤怒!
然而,憤怒,還是止竭了。是因為恐懼隨着戒嚴部隊的撤離而不再了嗎﹖不,取代戒嚴部隊繼續威懾着中國人民的是變本加厲的司法迫害,與無所不在的警察統治。使「六四」之後的憤怒止竭的正是很多人在這次SARS風暴中感受到的無力感。因為無可奈何,所以無所適從,終於決定無疾而終了嗎?
無力感出現之前,人們往往已經做過各種各樣的嘗試,去試圖掌握自己的命運,這是我們在「六四」之前多年來的痛苦經歷,我怎麼會不知道!
這些嘗試走到極端時,人們會甚至以不惜犧牲生命的方式去反抗那隻讓我們幾乎窒息的無形有形枷鎖,在這種悲壯的嘗試再次失敗時,人會憤怒,更多的應該是絕望吧,這是我們這些「六四」事件參與者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我又怎麼會不知道!
然而,無力感的可怕在於,你經歷這一切,它仍然如影隨形地陪伴着你,這是我們所有「六四」幸存者揮之不去的夢魘,我怎麼敢說不知道!
我想,不,我可以很確定的說,無力感是人類最不願面對的一種感受。這是折磨我們十五年的感受,我真的知道!
有沒有醫治SARS的良藥?有沒有醫治恐懼感的良藥?有沒有醫治無力感的良藥?
醫療學術團隊在日以繼夜地研發醫治SARS的方法,解決了恐懼的根源,人們便不再恐懼,在那之前我們只能感受無力嗎?
有人說,麻痹自己吧,假裝你不在乎,否則日子怎麼過下去?我於是理解了在中國這十五年來的政治冷感,那憤怒不是不在了,只是被自己冷凍了,冷凍了的傷口不再疼痛,冷凍了的無力感也不再令我們夜夜難眠。
仍然有問題啊,如果你是一個幸存者,深深的罪惡感會在深夜喚醒你必須面對的恐懼根源,然後你又不得不面對魔咒般的無力感。
在無法再度平靜入眠的長夜裏,我們知道麻痹自己終究不是辦法,於是,便知道了我們身負着十字架,我們如大夢方醒般恍然大悟:變得更有力是面對無力感最合乎邏輯的破解之道吧。
如果自己當初的努力對抗是正確的,當然不會因為所對抗的今天變更強大,這種對抗便失去意義;不要以為強大的幾乎無法對抗的恐懼根源就真的無法對抗,不要以為無力的自己就會永遠無力;不要覺得嘗試失敗就不能再嘗試,不要覺得所有的嘗試都已完成;不要跟自己說麻痹自己,也不該跟隨別人犬儒的生存方式;不要對自己說放棄吧,你已盡力,更不該聽別人說,放棄吧,你已無力。這些,都不是深奧的哲學,恰恰是面對無力感,最簡單的真理。
使命感,這在功利的社會裏是多麼不時髦的名詞,然而我相當確信,在SARS的恐懼感侵擾每個人的時候,那些決心以一己微薄力量,那些以使命感不肯放棄希望的醫護人員,不眠不休去研發抗疫苗的科研人員,那些在我們知道不知道的領域對抗SARS的人們,他們不會因為無力感而沮喪。因為,和他們一樣,我們知道,只有不放棄,才能讓我們在深夜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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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八九民運學生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