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人,有一千個原因,最後總只歸納為一個理由,就是路上塞了車。
在香港,人人的朋友圈子裏,總有一兩個遲到大王。每一次約了他,定好七點半,不到八時一刻他不會露臉。如果友情的定義是一點小小的寬容,一個喜歡遲到但品性忠純的朋友,比一個從來準時但對你暗自計算的酒肉之交,兩害相權,我們會容忍常遲到的那一位,如同一個健康的身體包容一顆小小的無害的粉瘤。正如當你知道下一屆特首的熱門人選是一個面容刻薄的小男人,你會寧願董建華多做一屆而長壽。
但遲到成癖的人畢竟是有點不夠朋友的,他不懂得怎樣控制時間,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活在當下的香港,還是印度的新德里,還是格林威治的倫敦。常遲到的人患上了長期的心理jetlag,他是一個心理病人。
只有女人有遲到的特權,而且不是終身享有,只能是在被一個男人深愛着的時候。他約了三點在半島茶座見,你三點二十分來到,那二十分鐘的等待,是一種甜蜜的小小的折磨,讓他一個人坐着胡思亂想:她是不是還有上一場另一個追求者之約?我對她無關痛癢?還是她臨時決定,為我買一份小小的禮物,等一會出現時就給我一個驚喜?
在結婚之前,女人要把遲到的特權的quota盡量用光。男人犯賤地只在這時才會滿面堆笑地主動為你的遲到尋找種種開脫的理由:「不要緊,我才剛到了一分鐘」,「今天的海底隧道大塞車,我開車來時也耽阻了不少」,或者那句陳腔濫調的「遲到總好過沒有到,你來了我就安心」。當你嫁給了他,替他生養了兩個孩子,約好在某超級市場門口,當你做完facial趕回家,替小孩穿好衣服,手抱一個,牽着一個,滿頭大汗地只遲了三分鐘,他也會跺腳而咆哮:「時間就是金錢,知唔知我要搵食?」
「搵食」兩個字,你傷心地發現,從前與他拍拖時他從來沒有說過。
在哲學上,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終極的遲到大王。許多長者和好友先我們走了一步,他們在日暮荒老的地平線上等待着。你的長壽,對於另一端的許多故人,你就是一個遲到的人,但是不要緊,他們不介意等你,因為他們擁有的是永恒。
百年的中國,有一個遲到的中國領袖最後得到全世界的原諒。十五年前,他拿着擴音器,老淚縱橫地來到一座廣場:「對不起,我來遲了,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他何止遲到了十多天,他一早就站在歷史錯誤的一邊,越過那一條界線,從他年輕時加入一個錯誤的政黨開始,他遲到了幾十年。他遲到了,但他沒有選擇了屠刀。在關鍵的一刻,他赴了公義之約,回歸了慈悲,從那時起,時間對他再也沒有意義,因為他也擁有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