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退休了的老教授告訴我說,早年的大專院校是學者研究學問傳授學問的後花園,離圍牆外的市聲也許相當遙遠,到底給莘莘學子的漫長人生騰出一截三五年的春風時節;當今的大專院校硬件建築輝煌了,軟件品質黯淡了,經濟資源的擴大同時也帶來了政府干預的增強,研究學問傳授學問的學者於是不得不費一大部份精力去應付三千五百的會計考量,寧靜的後花園從而都改建成煥發的數碼鋼筋,留些殘荷聽雨聲的古典韻致也就消亡了:「我有點懷念過去的窮日子了!」他說。
老教授二戰時期在英國、法國、德國遊過學,讀完金耀基的《海德堡語絲》數落我當年在英國做事讀書那麼多年不去海德堡大學逛一逛:「那真是一處修身養性的大學城,」他說,「樹蔭底下讀一個下午的書夠你消受幾十年!牛津劍橋巴黎大學缺的正是它那股森森然的古典的氣味!」我說七十年代我在倫敦一家舊書店裏花兩個英鎊買到一張海德堡大學十九世紀末葉的藏書票,工筆細雕學院一所建築物,票主是S.H.Arendt,書店老闆說那是HannahArendt家族的長輩。HannahArendt是德裔政治思想家,一九四一年逃避納粹逃到美國做學問,我後來還是用那張淺咖啡色的小藝術品另加兩英鎊五十便士跟JamesWilson換來一張T.S.Eliot的藏書票,我跟海德堡連那一紙單薄的因緣都守不住了。
也許真的應該到海德堡大學城的哲人巷去散散步:古典唯心主義哲學家黑格爾在那裏散過步;現代社會學奠基人韋伯在那裏散過步;二十世紀頭三十幾年拿過諾貝爾化學獎物理獎的二十五位德國學者在那裏散過步。Philosopher'sWay不可能不是翠綠的林蔭深巷,RichardBernstein用了leafy那個非常夏天的英文字去形容那條十四世紀的老步道。他寫的那篇<Universitieshopetorecapturelosteminence>寫的正是海德堡那座大學城,眼下還有兩萬六千名學生,學術光環卻已經遠遠比不上昔日亮麗了,德國人抱怨從一九八四年到二○○三年,諾貝爾獎的學術明星都轉移到美國的星空裏去了。
我把伯恩斯坦的那篇特稿剪下來送去給老教授看。我們談到德國政府决定撥鉅款建立一組精英大學的計劃。我們談到七十年代德國發展普羅大學的政策。「"EliteforEverybody"這句口號我不反對,」老教授說。「學士學位尤其應該盡量普羅。研究院倒是不能不走精英制了。說白了,大學教育是精英教養的普及化;說絕了,不朝精英文化走,大學教育的根基必然動搖。」德國學生埋怨四十名同學擠在一個語文堂上誰還開得了口,老教授關心的是下了課到底有多少學生自動去找老師問問題?
那正是海德堡大學理化教授J囗rgenWolfrum的疑問:社會福利太周到,每星期工作三十五小時,人人要求六十歲退休享福,古老德國的勤奮文化一去不回來:"MostpeopleinGermanyhaveforgottentheclassicaltraditionthatit'shardworktobegood",他說。我那張T.S.Eliot的藏書票去年一位英國朋友出價三十英鎊要我讓給他我沒答應:那是一欵classicaltradition,像哲人巷裏的腳印那麼緬邈。
(圖)吳青霞《紫薇春禽》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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