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紫園現在很蕭疏 - 董橋

小風景:紫園現在很蕭疏 - 董橋

 二月二十七日寫《反右反到香港來了》,幾位友人讀了好奇,要我多寫些園翁那一代人的故事,說是今日香港尊嚴剩不了多少,園翁那樣的老派人正好映出昔日矜貴的背影:「不是什麼政要,不是什麼富商,不是什麼人大政協,平平淡淡一些老燕京、聖約翰乃至老港大的老學生,在老香港淺水灣酒店渡周末的老紳士,那才是香港的splendour,多少銀子都買不回來的華麗!」友人說。
那麼深的懷舊,那麼深的偏見,潛藏的其實只是牽掛一套失去的典雅,殖民時代小資產階級不耀眼不喧嘩的派頭:西化不到韓素音的西化,江湖不到杜月笙的江湖,熟悉錢賓四的線裝學問,薰過林語堂的香濃煙斗,也許比不上邵洵美徐志摩瀟灑,襟懷起碼沐過姚克長衫下襬飄起的書卷氣;那樣的前輩不多了。我說園翁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真的跟韓素音在淺水灣酒店吃過下午茶,可惜說什麼他也不情願我多寫他的故事。

 那天是星期六,園翁來電話說他終於料理了身邊的玩物:三壁藏書裝成幾十個紙皮箱賣給剛出道的一位小律師;三十九件明清玉器轉讓給美國一位設計師;十八幅西洋油畫新加坡的遠親全要了;六十一件瓷器上海老同學的兒子想在網上開一個古玩站給個總數運走了:「連張大千寫我上款的兩張畫也寄給長住英國的女兒做傳家之寶了!」園翁淡淡說。「我從此無牽無掛,時辰一到,蕭然上路。」
他要我星期天下午到他家吃茶,我約了人,拖到晚上才去看他。那幢老房子的六樓真的空落落的一片乾淨,粉白的牆上留着好幾處掛過畫的框痕,只剩飯廳裏還有一幅于右任給他老太爺寫的「紫園」小橫匾,說是賣了怕父親泉下不安:「我老爹在南京跟過于右老,」他說,「一眨眼國民黨完了,殖民時代過去了,香港解放了,一國兩制的戲唱完了。八十二歲的人我還指望鐵樹開花不成?」我正想安慰他兩句,他倒先替我斟上半盞龍井說:「什麼都別說。這樣料理清楚我安心,省得等我走了才讓我女兒打發這一大堆東西。」

 那是聰明人的做法。老人走了子孫忙着料理遺物,我看了心裏總是難受。去年秋天北京嘉德拍賣行拍賣費彝民舊藏的字畫,說是說拍賣所得撥歸「費彝民新聞基金會」,我不認識費先生,心頭竟也別有滋味。前天收到北京華辰拍賣行寄來的圖錄,五月中旬開拍的中國書畫部分又有一批費彝民的藏品,總共二十四件。圖錄上好像沒有提到那個新聞基金會了,只說費彝民(一九○八──一九八八)是著名新聞工作者,江蘇吳江人,一九三○年起在《大公報》任編輯、記者,一九四五年赴台北參加日本投降儀式,發表長篇報告,一九四八年《大公報》在香港復刊,出任社長。
那些字畫寫費彝民上款的不多,只有吳作人、關良、于右任、沈尹默,估價大半在十萬人民幣上下,最值錢的該是傅抱石那幅《早隨烟月上瞿塘》,估值八十五萬元,最稀罕的倒是八大山人的絹本行書手札,估值八萬。我在電話裏跟園翁談起這批字畫,他說他也聽人說了,知道有一件黃賓虹畫給陸丹林的扇頁很好:「我戰後見過陸丹林,一個好人!」他說。
(圖)鄧芬一九三九年仕女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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