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本來是一個名詞,只富有不夠,還要有貴格。花開富貴、榮華富貴、長命富貴,還有廣東人罵人的「冚家富貴」,富而不貴,還是叫人看不起。
蔣夫人宋美齡逝世,遺產剩下不多,約只有幾百萬元,並不富有,但生前貴氣迫人而來,至晚年尤甚,一襲藍黑的衣裙永遠穿得方正,珍珠項鍊配搭得宜,配一隻清淨明麗的髮髻,腰板挺正,沒有甚麼錢,但有貴氣。
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中國大陸,北京天安門城樓上一字形站開的幾個女人之中,比起江青、鄧穎超、康克清之類的三流戲子和革命婆子,單宋慶齡一人有貴氣,雙下巴的圓臉在最「革命」的日子還是薄施脂粉,縱使穿一身深藍的毛裝,一張嘴塗上一點點口紅,抿得緊而鎮靜,在一個錯配的時空,點綴了一座紅色江山,很叫人心疼。
還有溥心畬的畫、溥傑的字,都看得出有貴氣。老舍的文筆也有八旗子弟的貴氣。紅樓夢裏的貴氣人物自是一大堆:秦可卿、史湘雲、北靜王,都是配角,但作者不經意的描劃,重彩之上輕灑了幾瀋金粉,一部小說,就此在筆箋之間淡淡地透着一絲薰香。
貴氣不可能是一夜之間擁有的,不像六合彩四千萬多寶彩金。富要過三五代,正因為官商勾結,祖上沾上宮廷的裙帶之緣,華衣鼎食的樣樣一早學會了講究精緻,一代代傳下來,子孫百年之後,家道雖然破落了,但西風殘照中依然有一股孤傲向黃昏。就像一爐黃金般的檀香,燒成了灰燼,煙縈靄繞地仍舊滿室生輝。破落的貴族,即使穿一件格仔絨的舊上衣,口啣煙斗,提一根枴杖在海德公園漫步,他原來是上議院的世襲勳爵,他冷眼旁觀這個變得多快的世界,倫敦人還是對他不減榮敬。布殊攻打伊拉克,他還是要出手在泰晤士報寫一篇鴻文,高雅地對一場戰爭表示了異議,這就是亂世中的貴氣。
香港的工商界與民意對立,反對民主,說如果反對釋法大可以離開香港之類,涼薄如此,是因為他們雖然愛學着白種人一樣喝紅酒,卻是富而不貴。如果三代以上是王冑之家,話就不會把一臉的暴發相說穿了崩。香港式的暴富戶,其中一個特徵,是縱使搬進了山頂的豪宅天比高,有人去拜訪他,還是要先把鞋子脫下,放在門口,由菲傭獻上拖鞋,因此所謂「豪宅」門口多有一排鞋陣。去白金漢宮見英女王,在門口是不必先脫鞋子的。
富貴兩字,委實是過於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