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國家畫廊,收藏了印象派畫家莫奈的一幅名畫「水蓮」。畫的面積很大,要用一個專室來收藏。畫的前面放着一張長櫈子,讓觀眾可以坐下來靜靜欣賞。
每次上畫廊,都會看見莫奈的「水蓮」前的長櫈子上坐着一兩個觀眾。欣賞這樣的一幅名畫,站着是不夠的——十呎乘六呎的面積,畫中浮漾着一百年前的水光和蓮影,濕漓漓的筆觸,映照着畫家筆酣胸滿的元氣。荷塘裏的幾朵睡蓮,在時間以外冷瀲地閃耀着一池的清甜。
大城市都要有幾座像樣的博物館院,博物院要有幾件傲視世界的名珍——不論去到世上哪一處:紐約、巴黎、羅馬,要覽賞莫奈的水蓮真蹟,沒有其他選擇,一定要來倫敦。
每家博物院也要有一兩間小室,收藏像「水蓮」一樣的名作,畫前必須有一張空着的長櫈子,供有心的觀眾坐下靜靜地細賞。在工作煩悶的時候,在剛失戀的日子,在四周的人和事的厭惡指數升高到令人難以容忍的時候,美術博物院裏的一個小室,就像一座美的教堂,供人前來尋求心靈的慰藉。畫家百年前的一幅名作,就是一座宗教的祭壇。畫前的一張長櫈子,就像一座蒲團,負載着一顆疲累的靈魂,從人海中作一刻小小的退隱,在這裏與神明開展精神的對話。
香港缺少的不止是幾家博物館,而是沒有這樣的一張長櫈子。尖沙嘴的藝術展覽館,向海的一邊,有幾張大沙發,但成為供人睡午覺的一張臨時床。雖然海港的景觀,細看起來,或許也是一幅氣勢宏大的長卷,但坐在沙發上的人並無欣賞的閒情,他們閉目養神,似乎是陶醉於由公帑支付的免費冷氣多一點。
為甚麼一張長櫈子是那麼重要?因為香港人的注意力(AttentionSpan)很短促。學校缺乏美術教育,香港人從來沒有被訓練過站在一幅油畫前學習如何凝視(Gaze),從畫中人物的眼神、景物的色彩、構圖的幾何線狀培養一分內斂的洞察力。生活的節奏太快:電視廣告的畫面、連環圖漫畫的分鏡頭、港產動作片跳躍的剪接,一浪接一浪的Gag位。
但是,一幅名畫裏是沒有分鏡頭和Gag的。觀眾只須要在面前靜靜地看。他的專心,與畫的精神形成了互動,他的凝視與已故的作者建立了溝通。香港須要多幾張這樣的長櫈子,不為露宿者而設,專為有一點誠意的人而放置,讓我們坐下來,關掉手機,凝視入定,把軀殼像一件舊衣一樣脫下,打着赤足,裸着身體,走進畫家的水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