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別傅抱石 - 陶傑

識別傅抱石 - 陶傑

蘇富比拍賣中國畫家傅抱石的竹林七賢圖,一度疑為偽造。經傅抱石的兒子親自鑑證,又說是真品。
中國畫的假冒太多,不是鑑賞家不夠專業,而是偽冒者太專業。傅抱石的畫最難假冒,因為傅畫筆情墨氣,富溢中國知識份子少有的風骨。作家錢鍾書把平生嫉憤,發洩在學問之中;學問家陳寅恪把半生怨苦,編織在考究之中;傅抱石卻把「解放」後留在大陸後的冤鬱,溶化在水墨之中。摹偽傅抱石的人物畫,學畫中的造型易,學畫家的元氣難,想學傅抱石的墨中愁腸、胸中塊壘,三個字:不可能。
然而傅抱石的畫卻偏偏多人偽冒,格外令人憤慨。一個大畫家多偽作,在經濟學上,證明其贗品有市場,但傅抱石的畫多偽作,卻證明人心腐敗。自稱喜歡傅抱石,以能欣賞傅抱石為風雅,怎會看不出一幅假造的傅抱石?直如一個女人,真心愛上一個男人,她對他身體的一切瞭如指掌,有一天,她失明了,換了另一個身材與她的情人完全一模一樣的複製人站在她面前,默不作聲,讓她觸摸,她一碰他的肩膊,就會把他推開,傷心地說:「這不是他。」旁人叫她多摸仔細一點,她會坐下而啜泣:「不必了,只有我心裏知道,你們都不明白,總之這個人不是他。」

傅抱石的偽作多,不止是因為太多奸商想賺錢,而是一個社會已經普遍地麻木無情。畫家吳冠中說過:大陸的拍賣會的作品,十之八九都是假的,中國各地美術學院的學生盈千上萬,不事創作,專事仿偽,都是為了賺錢。
中國畫最不值錢的是掛在卧室裏遮牆壁的花鳥蟲魚。在北京上海的機場購物店,掛滿了偽冒的劣質徐悲鴻和劣質李可染,都把大師糟塌得不堪入目,專為欺騙外國遊客而設。讓這些偽作一旦流傳世界民間,在鬼佬的家庭代代相傳,中國的藝術形象也將變成了一大堆偷渡的民工黑社會。畢竟不再有張大千之擅冒石濤一類的高級老千,不純為錢,只為一逞才情而自娛,而且故意留下破綻,考一考後世的有心人,這也是中國畫臨摹偽作這一行的行規。在張大千的舊時代,中國人無論多麼賊,尚有一絲良知和情趣。
最後,傅抱石的竹林七賢圖是經兒子鑑定的。中國的技術秘不外傳,學中醫和武功,也是父親衣鉢傳給兒子。傅抱石的畫,一代而絕,但到了今天,世上只剩他兒子一人,把作品端詳了半天,懷在胸中,貼在心上,熱淚盈眶地說:「你們不會明白,不錯,這幅畫的作者,就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