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多產古裝影視劇,拍完康熙雍正,又拍劉羅鍋紀曉嵐,電視劇是帝皇奴臣當道,令大陸人民沉迷於「權術學」,論李鴻章,學曾國藩,都在研究如何在一個獨裁的亂世自保而上位。
連導演張藝謀拍了《英雄》,描寫殺秦皇的刺客,最終也在秦皇的殿前棄劍臣服。《英雄》不是甚麼武俠片,而是一部帝皇戲。中國的古裝影視作品,編導只對怎樣做皇帝,或如何做奴臣,特別感興趣。
獨獨無人拍一部關於中國古代知識份子的戲,例如魏晉時代竹林七賢中的嵇康。
東漢之後,中國的士人生逢亂世,常聚在一起吟詩喝酒。他們不屑做官,隱逸山林,這是中國讀書人最像今天西方知識份子的時期。他們的人格,比康熙雍正之類更值得歌頌,他們的事蹟,比劉羅鍋的笑話和紀曉嵐的才氣更值得傳播。
誰來拍一部《嵇康傳》?其中許多歷史場面,都充滿電影感。例如,竹林七賢喜歡在小河邊聚會,叫做「流觴曲水」,把小酒杯漂浮在彎曲的河上,讓流水傳遞酒杯,酒杯流到誰的面前不動了,誰就要賦作一首詩。許久許久之前,中國的精英階層,是完全有品味的。東漢的建安七子,魏晉的竹林七賢,王羲之的蘭亭雅會,一直到唐宋。中國知識份子的一溪清流,漂浮着才華香溢的杯盞,上游有曹植,下游有蘇東坡,其中最悲壯的血杯,就是嵇康。
七賢之中,嵇康與山巨源絕交,嵇康與阮籍的友情,嵇康怎樣看不起俗氣的王戎,這些都是很精采的戲劇細節。嵇康狷狂,得罪了暴君司馬父子,被抓去殺頭。在刑場上,「顧影日午,索琴彈之」,廣陵散從此成絕響,史書上這幾句,就是現成的劇本。
嵇康喜歡彈古琴,開拍《嵇康傳》,有現成的音樂。唯一的問題,是那時的知識份子有俠氣,彈琴興致高處,還發一聲長嘯。這長嘯到底是怎麼叫的,是不是像人猿泰山一樣向深山「啊啊啊」提一口中氣窮喊,至今已遙不可考。
自從胡金銓逝世,已無中國導演拍得出像《嵇康傳》這樣激越中有深婉、剛烈裏有溫柔的大片。大陸不是沒有實景,而是「題材敏感」,中國政府不會通過劇本,中國編導沒有這樣的風骨人才,中國觀眾也不再懂得欣賞嵇康和那個神采飛揚的時代。不錯,在這個問題上,中國人是叫人看不起的。如果荷里活能出資金,《嵇康傳》應該美日合作,由日本導演拍,日本明星演,能演得好嵇康的,我會提名真田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