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志高先生說得對,PeterHessler那篇<OracleBones>洋洋七八千字從上古殷周寫到文革前後,從甲骨文寫到青銅器,寫得最多的是漢字改革,彷彿文章主角陳夢家的自殺只跟反對文字改革扣在一起。陳夢家一九五七年劃成右派罪名之一確實是反對文字改革,罵他主張中國字不能簡化,不能拉丁化,堅决相信中國文字的魅力正在於那特殊的美。陳夢家更具體的罪名應該是他表現在考古研究上的反馬列主義的思想。
我認知裏的陳夢家最初只是他的一些新月派白話詩,接着是他的明代家具,最後才是他的考古著作。一九五六年他說他二十五年前因研究古代的宗教、神話、禮俗而治古文字學,由於古文字學研究而轉入古史研究。燕京研究院畢業前後,他已然根據甲骨和金文探索商周文化寫出十幾篇重頭文章。一九三四年他應北京圖書館約請協助館長袁同禮整理海外中國銅器圖錄。一九四四年他花三四年時間在美加和歐洲搜集滙編了歐美收藏中國青銅器的詳盡資料。他五十年代完成的《甲骨斷代學》和七十多萬字的《殷墟卜辭綜述》是他學術生涯裏的豐碑。陳夢家這樣高深的成就,赫斯勒發表在《紐約客》雜誌上的<甲骨文>實在也不可能涉筆太深了。
赫斯勒提到陳夢家夫人趙蘿蕤在芝加哥大學的同學巫寧坤,說巫教授一九五一年接受趙蘿蕤的邀請放棄還沒有寫完的T.S.Eliot博士論文回中國教書。那顯然是一次錯誤的抉擇:巫寧坤一九五七年劃成右派送去北大荒勞動改造,文革進牛棚,一九九○年再去美國定居,一九九三年用英文寫出回憶大陸歲月的《ASingleTear》。他對赫斯勒說,勞改期間,他全靠背誦杜甫、莎翁和DylanThomas的詩歌挺過去。
《ASingleTear》副題記得是"AFamily'sPersecution,LoveandEnduranceinCommunistChina",中文書名是《滄海一淚》。我在王友琴寫陳夢家的文章裏看到巫寧坤跟陳夢家趙蘿蕤夫婦的交情,說他從美國剛回北京住過他們家。巫寧坤《燕園末日》裏說,有一天,燕大校園的大喇叭廣播要全體師生參加集體工間操,陳夢家聽了說:「這是一九八四年來了。這麼快!」
英國作家GeorgeOrwell的寓言小說《一九八四》描寫的情景老早在中國大陸浮現了。王友琴說陳夢家其實從來沒有公開批評過共產黨推行的極權制度;相信翻譯《荒原》翻譯《草葉集》的趙蘿蕤也不屑那麼做。他們跟受過西方文化深沉薰陶的人一樣,都染上精神潔癖,一旦陷進滅絕人性的制度之下,他們活着的依據永遠是緬懷東西方經典裏美好的老歲月,心中不再蕩漾着赫斯勒筆下那位匈牙利漢學家說的"Chineseness"那麼單薄的意識。難怪喬志高先生讀了<甲骨文>勾起的竟是一九三二年燕大課堂上那個Lucy趙蘿蕤的倩影:「看到她的側面,瓜子臉,皮膚白皙,頭髮烏黑,結成長辮子垂在一邊肩上。在我心目中她是個古典美人」,只恨整個學期沒有跟她交談過一句話。
(圖)黃苗子錄十硯樓小記條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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