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鄭重寫〈陳夢家：物我合一的收藏境界〉說，陳夢家的夫人趙蘿蕤八十年代給上海博物館寫信重提捐獻陳夢家所藏明代家具的事情，上博的馬承源還專為此事趕到北京跟趙蘿蕤商定捐獻協議。一九九五年九月，趙蘿蕤又給上博寫信說：「上海博物館新館即將落成，將家裏收藏珍貴明代家具四十餘件捐贈以供專題陳列，希望能善加保管，使祖國文化遺產代代相傳」。過了幾天，趙蘿蕤又打電話給上博說：「情況發生了變化，請將捐獻信擲還」。
鄭重接下去說，「因家事紛擾，另生枝節」，趙蘿蕤於是向鄭重發出捐獻「擱淺」的感嘆。陳夢家和趙蘿蕤沒有子女，鄭重說，趙蘿蕤逝世之後，她的親屬以一千萬元人民幣的高價把陳家舊藏的一批明代家具賣給上海博物館。我最近讀了《紐約客》雜誌上PeterHessler的〈OracleBones〉才知道陳夢家弟弟八十五歲的ChenMengxiong對赫斯勒說，他非常氣惱夢家的brother-in-lawZhaoJingxun拿了上博的錢把家具整批賣掉了。他說夢家原意是捐獻不是出售：「那之後我就拒絕跟ZhaoJingxun講話了」。
赫斯勒這篇＜甲骨文＞似乎引起了海內外許多中國讀者的興趣，連喬志高先生都在新一期《明月》上寫了一篇＜與趙蘿蕤陳夢家一瞥之緣＞。高先生懷疑ChenMengxiong是「夢熊」，加了問號；ZhaoJingxun高先生毫不猶疑還原成「趙景心」。除非赫斯勒拼錯字，否則xun不可能是「心」。我覺得更為有意思的是赫斯勒跟鄭重的文章可以互補有無：「家事紛擾」指的原來是陳夢家的內弟、趙蘿蕤的胞弟反對捐獻，趙蘿蕤死後，他乾脆把家具出售給上博，收銀一千萬人民幣；趙蘿蕤一心想遵照陳夢家的遺願把珍藏捐獻給上博，可惜最後不得不遷就反對的親人，議定等她閉了眼睛才由他們處理比較說得過去。
赫斯勒說他訪問過馬承源，馬承源還給他看過陳夢家一九六六年自殺前寫給他的信，信上說："Thatyellowrosewoodchair,itmightbeearlyMingdynasty,andofcourseitshouldbedonatedtotheShanghaiMuseum."。鄭重文章裏也抄引過這封長信，赫斯勒翻譯的那段話原文是：「花梨馬札子，可能時代略早於明，亦未可知。弟無戲言，此件决計捐獻滬館」。
我向來敬重陳夢家和趙蘿蕤這對學貫中西的淵博夫妻，陳夢家跟許多知識分子一起在共產黨的統治下蒙冤自盡，那簡直是國恥。經歷了一九四九年之後的種種政治迫害，陳夢家慨然承諾捐獻私人藏品給國家博物館，那份高潔的情操跟中國共產黨嫁禍到他身上的惡毒行為不啻雲泥之別；趙蘿蕤的親戚最終以有償的方式處理了那一批私人藏品不論動機何在，我倒不覺得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體。香港莊貴倫的莊氏家族以五十萬美元的代價從王世襄先生手中收購王家的明代家具捐給上博既是合情合理的安排，王老先生最近拍賣整批家藏文玩賣了大好價錢，我真替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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