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履安說他當台灣國防部長的時候,人家常問他忙不忙。他說如果他不識相,回答說不忙,人家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了;他於是回答說:「國防部在戰爭的時候很忙,和平的時候不應該太忙。」人家聽了覺得有道理。陳履安說,其實這是個下台階的話,沒什麼道理:「晉朝宰相謝安在兩軍對陣的時候他自顧下棋,他心靜呀!忙不忙是外表,重要的是我們的心安不安靜!」
他說跟大自然活在一起的人不需要忙,他在西藏在大陸農村看得多了。有人說,那樣不太好,會影響平均國民所得。可是整個西藏就像個大寺廟:「你在廟裏談國民所得,那不是很奇怪嗎?」陳履安於是談慈悲,談智慧,說智慧很難翻譯,佛經叫般若心經,教你把心打開來。心經講「佈施」,金剛經講「給」,那是人類真正的藥。我們這麼忙,覺得農村裏寺院裏的人消極:「他們不穿名牌就是消極嗎?」
我寫連戰提了一句四大公子裏的陳履安,前幾天幾位台灣來的稀客在我家談起陳公子,台灣報上那天恰巧也登了一張他在總統府前靜坐的照片,鬢髮花白,神情端莊,一身書香的氣宇跟幾十年前在台北見到的他沒什麼兩樣。我們都說現實政治一片污風濁雨,冷不防潺潺流出這樣一道清流,簡直是淡淡的譏刺也是空靈的奮袂。我們其實都跟陳履安不熟,熟的是他悄悄在權力走廊上逗個圈又悄悄隱入蒼茫的苦海之涯。
公元兩千年大選,陳履安出來挺連戰,連戰一句「風雨故人來」迎他歸隊;李敖不以為然,笑他「只有剩餘沒有價值」,只能「用他清高的外表不斷在做糊塗事」;我的朋友金恒煒更兇,駡他「政治判斷依然零蛋」!我求學時代陳履安的父親陳誠是副總統,瘦小的身材苦澀的臉,永遠在蔣老先生兩步之後謙謙跟着,連抿嘴一笑都沒敢放下軍人的矜持。過不了幾年陳履安冒出來,臉不苦不澀,瞇起雙眼笑起來活像個偷糖果吃的孩子。宦海都支支離離破成卑微的溝渠了,留個剩餘的陳履安堅持濁世佳公子的翩翩氣韻倒是悅目的風景,容忍他偶然說些糊塗話,那也許正是他心中想要的禪機。
麻省理工學院電機學士,紐約大學數學碩士、博士,台灣的經濟部長、國防部長、監察院長,陳履安當不成總統乾乾淨淨下來了:「每個人生生世世都在補修學分。今生最苦惱的,就是最需要補修的」,他說。五十一歲那年他忽然懷抱菩提,發心修佛,說是有生之年都要去護持佛、法、僧三寶。我弄不懂的是他做過一盤「廣東中山解脫服飾公司」的生意,兒媳西藏人央金拉姆攪在裏頭,前幾年鬧資金不能到位,陳履安還在北京對記者說「願意雪中送炭的人真的很少」,不知道後來是怎麼了斷的。「這位公子滿腦子是寺廟,」台灣來客說,「你在廟裏談資金到位不到位,那不是也很奇怪嗎?」我昨天果然找到一篇陳履安的訪談錄,題目叫〈人的愚癡也要醫〉。愚癡醫好了,怕的是清流就不再是清流了。
(圖)溥心畬一九四二年山水軸
逢周一、三、五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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