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陸流行清宮電視劇。不久前一劇風行的《雍正王朝》,在華人社會備受推崇,說是資料齊全,製作認真,拍清宮歷史劇,香港到底還拍不過大陸,因為大陸的古裝宮廷劇除了有宮廷實景,還有許多歷史學家當顧問。
在《雍正王朝》中,演雍正皇帝的唐國強上朝端坐的龍椅背後,有一道屏風。屏風後面有一手書法,寫的是讚頌聖上英明的詩詞文章,鏡頭常常一晃而過,屏風的文句是何內容,觀眾難以仔細辨認,但在雍正的右臂側,屏風露出一截,書者署名是「臣潘祖蔭恭書」。
潘祖蔭是同治光緒間的蘇州文人,科舉取士而進宮。清世宗雍正年代,興起過幾場江南文字獄,雍正最恨蘇浙兩省的文化人。雍正龍座背後的屏風怎會出現同光年的一個大臣的書法?很明顯,《雍正王朝》一劇雖在片場另搭故宮,但「歷史專家顧問」在搜集資料時,以後來清末的故宮資料圖片為依據。他們以為帝座背後的那扇屏風三百年不變,而沒有仔細考究屏風左端書法下款的「臣潘祖蔭」是比雍正晚一百多年的人物。
中國的歷史劇,這一類「差不多先生」的錯漏不少,明眼人一看,都挑得出毛病。電視劇終究是娛樂消費品,劇本犯駁,製作粗糙,十三億觀眾絲毫沒有損失,但另一部自稱為神聖莊嚴的「基本大法」,如果出現雍正年代「臣潘祖蔭」的書法配套,丟臉的絕不只是一家地方電視台,而是一個不斷聲稱「依法治國」的國家。
基本法當年制訂,鄧小平親口指示:「宜粗不宜細」,結果求仁得仁,條文粗糙,詞句模糊,才執行了七年不到,就要中方一次次地「解釋」。最新的爭議,是附件一說的「二○○七年以後各任行政長官的產生辦法如需修改」,到底「二○○七年以後」包不包括二○○七年。特區的親中派最初想賴,說「二○○七年以後」不包括二○○七年,但中方高層最近也許有了「寬鬆」,認定二○○七年有權普選,但關鍵是「如需修改」應由中國來決定。
這些爭議,全屬多餘。中國完全可以不必根據甚麼附件一來否決任何時候的直選,因為基本法第四十五條寫明:「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在當地通過選舉或協商產生」,這一句沒有註明年限,也就是說:從一九九七年到二○四六年,特區任何一屆行政長官,都可以不必通由選舉,由「協商」產生也可以。這一句條文,也缺乏清楚的主詞與賓語,由甚麼人來「協商」產生?今天也大可以「解釋」為:特區的政制,既然是所謂中央的權力範圍,則行政長官可由選舉「或」協商產生,而所謂「協商」,當初立法的「原意」,是由中國的政治局常委來協商。中國的「政治協商會議」是政權的御用工具,「協商」要以中國的「國情」來定義。憑「協商」兩字,就可以全盤否定壓倒後來的半句:「最終達致一個有廣泛代表性的提名委員會按民主程序提名後普選產生的目標」。因為「最終」兩字,也沒有年限,也可以「解釋」為公元三○四六年,或公元九九九九年。
基本法中的中國式「差不多先生」的粗糙錯漏,比中國清宮歷史劇中一道屏風的書法年代錯亂還多許多,像魚塘裏的魚苗,伸手隨便一撈就是一大把。
再看基本法第七十條:「香港特別行政區立法會主席由立法會議員互選產生」。這一條沒有問題,但緊接着的第七十一條卻寫明:「立法會主席由年滿四十周歲、香港居住連續滿二十年並在外國無居留權中的中國公民擔任」||立法會主席,既由議員互選產生,又要「年滿四十周歲」,但出任立法會議員,卻不必年滿四十周歲。
這就是說:如果有一天,立法會的六十個議員,不論由直選還是功能團體的小圈子選出,如果全部是三十九歲以下的「年輕人」,則立法會主席就無從產生。基本法把立法會主席定死「由立法會議員互選產生」,則立法會如果沒有一個議員是四十歲,就不可能有立法會主席,立法會沒有主席,則立法會就會崩潰。特區沒有了立法機構,股市崩圍,外資撤走,一個六百萬人的社會,就會蒸發掉。
當然,也會有許多「差不多先生」搖頭晃腦說:立法會六十名議員都不滿四十歲,出現的可能性很低。但或然率低,不等於絕對不會發生。況且英雄出少年,全球的政治領袖都在年輕化。一九四○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邱吉爾臨危受命,出任英國首相之日,高壽六十五歲零一百六十七日,一點也沒有問題,但今天,英國的保守黨由戴卓爾時代的內相賀華德做領袖,卻大受元老希斯抨擊。希斯給賀華德算算歲數:如果貝理雅做滿三年後這一屆才大選,賀華德已經六十五歲,希斯說:「今天,全國民眾都不會容許有一個六十五歲高齡的首相。」
基本法規定特首和立法會主席都要滿「四十周歲」,應該是遵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東方敬老思想。但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同等,立法會主席只是主持議事程序,權責極為有限,為甚麼出掌司法大權的終審庭大法官反而不必滿四十周歲?因為中國的基本法草委直覺地以為:立法會主席,相當於「人大委員長」,屬於「國家領導人」,是重要人物,反而終審庭大法官,只相當於「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級別低許多。
「宣講」基本法全面成功,前提是這個社會必須全是愚民,因為所謂基本法精神,就是中華民族的差不多先生精神。任何以常識和理性思維看待這堆文字的嘗試,無疑是對智商的自我嘲弄,但雖然是一道紙糊的屏風,是皇帝龍座後擺放的一件裝飾品,即使是演戲,觀眾也有權要求一些基本的細節不要穿崩,例如,潘祖蔭的書法,不可能出現在雍正年,正如奢望二十一世紀中國有科學的法治,是太早太早太早了。
(圖)基本法詞句模糊,才執行了七年不到,就要中方一次次地「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