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是一份深情 - 陶傑

遙遠是一份深情 - 陶傑

比音速快五倍的飛機問世,時速可達五千英里,從倫敦飛雪梨,只需兩小時。
但是,為甚麼要那麼快呢?香港人都記得,很小的時候,從灣仔到沙田,先乘電車,再坐渡輪,轉乘九廣鐵路的柴油火車,駛過長長的獅子山隧道,需時至少兩鐘點。
從元朗到尖沙嘴,山隱水迢,天長地遠。但正因為遠,才覺得九龍是九龍,新界是新界。小學生的遠足,地點是望夫山或紅梅谷,出發的前一夜,把水壺灌滿,把行囊收拾好,忐忑半失眠到天明,還要祈禱明天勿要下雨,是一個晴朗的天。
因為遙遠,代表的是一份誠意,而誠意,是一種珍貴的人情。《繡荷包》是這樣唱的:「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高。捎書書、帶信信,要一個荷包袋。」好一句「捎書書、帶信信」,道盡了關山阻隔人天兩渺的甜蜜的悲情。

如果人是大地的兒子,奔走在這片后土,用腳心來量度地理的空闊,是一種對萬物感恩的虔誠。人的深情,一度要用寸軀足下的汗水來量度,天地太大,肉體渺小,要表達一份心中的禮贊,就像布達拉宮前一步一叩首的獨行人,花一點時間,是值得的,不要怕遠。
從前北上大陸,只靠一條京廣鐵路,由廣州開的長途火車,一天只有黃昏八時的一班,火車要在午夜時分才到韶關。金雞嶺雄屏於粵湘兩省的交界,火車在淒長的汽笛聲中駛離坪石的月台,月光照在金雞嶺的石壁上,影照着一層慘白的夜輝。那是洪宣嬌率領着太平軍浴血戰清兵的戰場。與歲月的一個小小的約會,經歷了上半夜的旅程,長長的火車,遠遠的鐵軌,只有在硬卧車廂中半睡半醒的期待裏,才可以書接上回地重拾了不知從何說起的一枕歷史的上游。

旅行為甚麼需要那麼快?在中國歷史的箋頁之中,無論是在江南沒籍抄家,一個望族的子裔充軍到滿洲的寧古塔,還是自粵省上京考試,一個書生和書僮踏過州省間的孤墳和野寺,這一上路,動不動就是半載三月,中國的驛道,秦時的明月、漢時的雄關,總是那麼一闋長得叫人不忍細聽的悲歌。
從初一到十五,過了猴年還有馬月,捎書書、帶信信,超音速的波音機耕耘着無邊的雲海,總有一個溫婉的聲音在遙遠的一口水井旁仔細叮嚀:甚麼時候盼到你回來?我在給你繡一個荷包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