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 情 - 陶傑

悲 情 - 陶傑

自從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問世之後,這二十年來,華人影像資訊世界出現的頻率最高的名詞,原來就叫做「悲情」。
台灣人想獨立建國,固然有歷史的悲情,國民黨的新生代小馬哥,在萬千師奶的尖叫聲中力撐中華民國的殘局,也充滿風雨的悲情。六四反革命暴亂,中國出手鎮壓,激起海外百萬人士遊行的民主悲情。現在,忽然又輪到「保釣七壯士」登陸釣魚台,遭日本政府法辦後驅逐出境,又掀起新一回合的民族悲情。
「悲情」這個名詞不但很有情緒的厚度,也有時間的深度。悲情的規模不但隨時是一座城市,而且動不動就可以上溯百年。中國式的悲情還與一大堆「事件」掛鈎,也與一大串「數字」掛號,例如二二八事件、九一八事變、六四事件、七七事變甚麼的。別國的歷史,從來沒有像中國的那麼多「事件」,其他許多人的一生,也不必像中國人一樣一生被那麼多數字的魔咒纏繞。
當一個外國遊客得知中國的那麼多「悲情」,原來是源自數不清的許多「事件」,他會奇怪:「事件」(Event),只不過是一個很中性的名詞,「事件」有甚麼好悲情?為甚麼你們年年有那麼多「事件」的一百幾十周年一類的紀念?他不明白的是,中文的「事件」,是出於中國人的自律和避諱。明明是集體屠殺和武力血洗,因為處理太多的「敏感」問題,有太多的時機還沒有「成熟」,既要避免刺激這個,也要低調處理那個,「事件」就成為鮮血凝固之後一截纏着風乾的黃紗布,無人敢撕拆,紗布長長的在風中飄着、飄着,那就叫做「悲情」。
中國的下一代為甚麼迷上街頭霸王遊戲機、看日本漫畫、追捧數碼暴龍,在滿臉淒苦的父母和師長和親中分子的眼中,永遠不夠「愛國」?因為他們不想分享太多的悲情。人的一生很短,柴米油鹽、稅務電費單,一幢房子轉眼就變成負資產,麥當勞和可口可樂永遠是最方便的消費品,誰還有空來發洩甚麼悲情?
說到悲情,不免就想到戲台上雪夜山神廟的林沖,遭奸人陷害刺配滄州,戴着一副木枷,在台上不斷搖晃着頭,飛快地迴轉着一條烏黑的大水辮,越轉越快,嘴裏一面呀呀呀地唱着。台下的老頭子觀眾掌聲雷動,因為說穿了,林沖的悲情,有冤無路訴,天下烏鴉一樣黑,王八蛋當道,好人遭殃,就是千百年來每一個中國人的悲情。
悲情本來是真的,但當悲情淪為一種消費品,愈發叫人不耐煩:那令人目眩的旋轉的黑辮,那一聲長長的「呀、呀、呀」,甚麼時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