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連戰在歷史的門檻邊 - 董橋

小風景:連戰在歷史的門檻邊 - 董橋

在台灣政壇風雲中叱吒了那麼久,一九九六年總統大選脫黨競選失利,林洋港是步入了歷史的國之大老,現在住在台中大坑的半山上,景色雖好,附近住戶大多搬走,花園日久沒有修剪,顯得破落,顯得寂寥。台灣《壹週刊》董成瑜寫〈連戰最長的一夜〉說,大選前十天,連先生到台中拜會林洋港。林洋港早早打扮妥當坐在客廳裏一邊招待媒體一邊等連戰來。有人通報說連戰會晚二十分鐘到:「他聽了眼神立刻暗下來,以前風光時人家可不敢這樣待他」。
親民黨的劉松藩進門,先借用廁所用了老半天,出來坐在林洋港旁邊的座位上,不跟林洋港交談:「林洋港現在沒價值,他來是為了連戰,所以把臉朝着門口」。連戰晚了一小時才到。林洋港交給他一份建議書。連戰挖了一下鼻孔,交給旁邊的人。兩人寒暄完突然沒話說了:「再寒暄兩句,這就是當天的會晤了。做大老很寂寞,政壇人士最怕的就是成為大老,那意味着你可有可無,政治生命宣告結束」,董成瑜說。

才過了短短十天,連戰已經駐足在歷史的門檻邊了。他使出六十八年來省花儉耗的精力試圖扭轉那副走歪了的時代巨輪:背着那道門扭直了方向,他還可以上路;跨過門檻走進去,一眨眼,他是大老,是林洋港。政治真的是他爺爺連雅堂筆下說的長壽膏,很難戒掉。地道的世家子弟,地道的名門少爺,徘徊在追月的樓台,起落於聽雨的畫船,避暑到翠色的柳蔭,就在這暗香浮動的民國門庭裏面,他不走他爺爺著書立說贏得台北新公園豎立一尊銅像的路子,寧願追隨他父親連震東的仕途。
競選期間和敗選之後,我常常覺得快到古稀之年的人了,連戰那股充沛的動力何苦耗在這樣一場髒兮兮的遊戲裏。當年的四大公子是連震東膝下的連戰,錢思亮膝下的錢復,陳誠膝下的陳履安,沈宗翰膝下的沈君山:歸隱的歸隱,拜佛的拜佛,下棋的下棋,只剩連先生腰纏萬貫還在飄搖的宦海中載浮載沉。「所謂的世家子弟,」他說,「背負的極可能是沉重的傳家使命與不可不成材的自我激勵,滋味相當壯烈,非妄封我四大公子的人所能想像。」

果然,芝加哥大學的碩士是全A成績拿到的,四年後是政治學博士,二十九歲在威斯康辛大學教書,三十出頭當上台大政治系客座教授,然後是政治研究所所長,寫過《西洋政治思想》和《民主政治基礎》,六九、七○年間步上仕途。台北熟悉連戰的人告訴我說:「我至今還摸不透連先生的使命感是怎麼來的。一個不苟表面言笑而滿肚子言笑密圈的人!」一生在毀譽的紛紜裏過日子的人也許就該練出這套本事。前一陣子他的表姐林文月還在說,每次出席人多的場合,她總是找機會先表明她是連戰的表姐,省得人家罵連戰她尷尬。林文月寫的連雅堂傳記競選期間都給對手搬出來修理,說她為她的外公曲護。
(圖)周作人寫唐詩條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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