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九輸了總統大選

馬英九輸了總統大選

三月十九日上午,雖是台灣大選投票前夕,但民進黨中央黨部卻十分平靜;而且,似乎還隱約透露出一點寂寞冷清的氣氛。經過四年的競選活動,陳水扁和全黨上下卯盡全力;但各種迹象卻顯示,陳水扁即將落敗。總統府秘書長邱義仁,剛接待來自港澳的一批客人;他們是媒體和學界的訪客,特別到台灣觀察大選。客人陸續離開,邱義仁獨坐一角,和街上喧囂的選情對照,似乎不太協調。

熊秉元

下午一點三十分,股市收盤;很多和綠陣營關係良好的公司,特別是一些金融事業單位,股價紛紛重挫。相反,和藍營有關的公司股價亮麗。這一切,似乎都印證其他訊息;執政四年的民進黨,即將在大選中失利,交出得來不易的政權。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混雜在鞭炮聲中的兩聲槍響,驟然改變即將發生的一切:因為,第二天大選結果,勝負間差不到三萬票。不過,由後見之明來看,槍響之後所發生的,才真正對選情產生了微妙但決定性的影響。
槍聲過後,陳水扁連任成功。可是,陳水扁贏了嗎?在他執政四年裏,朝野爭議不斷。最後競選連任,不是以任內的政績為主軸,而是放在「修憲、制憲」、「愛台灣、不愛台灣」等議題上。和大選同時舉辦的公投,從頭到尾都有適法性的問題。陳水扁一再宣稱,支持公投,就是愛台灣;就是認同這塊土地。
公投勉強舉辦,結果領票的,只有選民的百分之四十五左右;而且,實際領票的選民裏,還有百分之七到八投反對票。也就是,真正支持公投議題的,只佔全部選民的四成左右,有六成民眾沒有支持。根據陳水扁的標準,這表示有六成人不愛台灣、不認同這塊土地。陳水扁認為任內最重要的政績,卻只得到近四成選民的支持。然後,他挨了一槍,以不到百分之零點五的差距險勝;陳水扁算贏嗎?

槍擊剛發生時,確實造成一股濃厚的不安情緒。在時間、地點、送醫急救的程序上,都有太多巧合。不過,經媒體廣泛而持續的報道,情況似乎逐漸明朗。槍擊,不太像想造成政治動亂;否則會在股市收盤前動手。比較可能的解釋,是精神異常的人,放冷槍宣洩;或者是地下賭注金額過大,組頭希望以怪招取勝。無論如何,這不像是有計劃的謀殺、希望致人於死地──如果是職業殺手,結果勢必大不相同。
然而,即使陳水扁沒有生命危險,槍擊受傷後,必然吸引許多同情票。相對地,國親的危機處理,當然是設法降低這個突發事件的衝擊。當時,國親其實可以正式提出:因槍擊事件過於突兀,對大選造成難以評估的衝擊;因此,政府應依法發布緊急命令,選舉暫停一周或十天。等真相釐清和民眾情緒平穩,再正式投票。並且,國親本身提出五千萬甚至五億台幣,作為破案獎金。即使是陳水扁或中選會作成決議,選舉照常舉行;國親至少變成主動,而且化解一部份正在蓄積的同情票。然而,禍起蕭牆,國親自己卻犯了一個嚴重錯誤。
晚上十點左右,國親競選總部召開記者會。馬英九是國民黨副主席,又是連宋競選總部總幹事,言行舉止,動見觀瞻;他的旁邊,坐了無黨籍的陳文茜。陳文茜表示,根據她的消息來源,陳水扁的就醫紀錄曾被竄改;而且,在事前,奇美醫院似乎就有人知道將有大事發生。馬英九也認為槍擊事件還有許多疑點。

這些言論和舉動,至少有幾點可議之處:第一,陳文茜是無黨籍,在這種敏感時刻,不該出現在國親的競選總部。第二,槍擊的真相如何,坊間有許多傳言;但槍擊已經發生,陳水扁已經受傷,無論由戰略或戰術的角度,國親總部除了表示關心外,當然不值得空穴來風、捕風捉影。
果然,國親記者會一結束,民進黨抓到把柄,火力全開。台北縣長蘇貞昌,聲色俱厲、義正辭嚴的抨擊:為了台灣這塊土地,陳水扁遭槍擊,大難不死;國親含沙射影、含血噴人,簡直沒有人性。「國親沒有人性」的語句,反反覆覆、一再出現,然後四處傳播發酵。民眾本來混沌不明的情緒,一下子找到明確定位;想投同情票的選民,等於找到了着力點。陳文茜馬英九和蘇貞昌之間的一來一往,此消彼長,來回差距想必不止三萬票。
追根究柢,陳文茜一向獨往獨來,周旋於權力核心之間;並且經常在清談節目裏說長道短,享受益智遊戲的樂趣。她不了解一般民眾的心理、語出驚人,並不奇怪。相形下,馬英九身為國親競選總幹事,考慮的當然是整個國親陣營的得失。因此,容許陳文茜在國親記者會現身、容許她臧否揣測,本身又附和幫腔,馬英九可能要負最大的責任。在面對這個重大危機之時,馬英九的應變處理,顯然大有可議之處。

對馬英九而言,危機處理時進退失據,這不是第一回。一年前,SARS入侵台灣,台北市和平醫院傳出緊急感染,決定要封院。因為事出倉促,而且缺乏配套措施,有許多醫護人員不願配合;馬英九嚴正表示:醫護人員不服從指揮,視同陣前抗命。可是,陣前抗命,適用軍法、嚴峻無比。醫護人員多半只是薪水微薄的僱用人員,甚至不具備公務員身份,何來陣前抗命,又如何適用「軍法」?
還有,四年前大選,陳水扁、連戰、宋楚瑜三人競選;投票結果,陳水扁勝出,宋楚瑜以二十萬票落敗。當晚,許多泛藍支持者聚集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前,群情激憤,高喊要李登輝黨主席下台。大選剛結束,在首府台北、在總統府前,有大批群眾聚集示威,這是不折不扣的突發事件、是危機。結果,馬英九到達現場安撫群眾,但出人意表地,他竟然接受群眾要求,同意前往李登輝官邸,請他辭黨主席。
當時,馬英九有兩種身分:台北市市長和國民黨中常委。他是以台北市長的身分,調動人力物力、處理群眾運動;他以國民黨中常委的身分,可以在國民黨的中常會,請李登輝下台。可是,無論哪一種身分,當晚他到李登輝官邸勸退,都是荒腔走板。馬英九是泛藍陣營的希望,人品操守都令人推崇;但是,他在面對危機時的表現,卻一再令人錯愕難解。

千百年後的史學家可能會這麼記道:「二○○四年三月十九日,陳水扁競選時遭受槍擊;翌日,以微小差距獲勝連任。」但是,後世的黃仁宇,卻可能會記道:「二○○四年,是平凡無奇的一年。在台北市長馬英九的手裏,輸了那一年的總統大選。」甚至,見微知著的黃仁宇,還可能會以大歷史的筆法,再加上一句:「那一年,馬英九輸了二○○四年的大選;那一年,他也輸了二○○八年的總統大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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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台灣大學經濟系教授、香港城市大學經濟及金融系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