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蔣彥永大夫,北京301醫院外科醫生,揭發了北京政府關於「非典型肺炎」的謊言。現在蔣大夫寫了一封公開信,要求北京「糾正」六四慘案的「錯誤」,並承認上百萬的示威者是反對腐敗的良民,而不是「一小撮動亂分子」。
這位大夫的膽量值得我們敬佩和支持。可是他今年的信大概不可能有去年揭發非典那樣立竿見影的效果,因為中南海裏面的某些「領導同志」的權力跟「怎樣看待六四」的問題還是有密切的關聯。八九年江澤民升黨主席是因為六四提供的機會。後來江辭去了總書記,但還保留了軍委主席,而且許多「江派」的人還在各種黨政崗位上。李鵬,六四的主要策劃者之一,現在也退休了,但他的忠懇部下羅幹還支配着可怕的「安全」系統。
這些人不可能輕易地承認六四有任何錯誤。共產黨的集權制度不允許領導,尤其是高層領導,承認錯誤。這個問題跟「合法性」的概念有關。古代皇帝的合法性來自家譜和「天」,爸爸是天子,我皇帝二世也是天子,我的大臣的權力來自我的權利,大臣對我提出異議,我可以聽取,也可以不聽取,但聽不聽的問題不影響我的來自爸爸和天的「合法性」。民主政治把合法性跟「正確不正確」的問題分開。國會可以否決總統的草案,這並不意味着總統沒有合法性,應該下台。總統的合法性來自他上次普選得票數最多的基礎。
但中共不同,中共最高領導的合法性基於一種「永遠正確」的神話。當年毛澤東一定正確,不可能不正確;彭德懷說毛有錯誤之後,只剩兩條路:毛下台或者彭下台,不存在「我有錯,但還是主席」的餘地。七十年代末,鄧小平全盤改變了毛澤東的領導方向,但「毛不正確」四個字卻說不出口,非要把毛時代的災難推到四人幫的身上。毛沒事,或「基本上」沒事,這是因為鄧要繼承毛的合法性的殘餘。
六四以後是一樣的道理,江澤民、李鵬、羅幹等既得利益者能夠承認鎮壓是「錯誤的」嗎?要是錯誤的,自己就沒面子,沒面子政治成本也沒了,權利也下降了,甚至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可能出現危險(記得四人幫的下場吧?)。共產黨喜歡強調穩定,反對民主的時候常說「穩定壓倒一切」,這是心虛的話,但從另一方面看,也是真話。中共領導的內心有感覺,知道自己的制度建立在一些極其不穩定的因素上,民主制度,乃至皇帝制度,比它穩定許多。
六四受害者是「暴徒」、「歹徒」、「反革命動亂分子」等,一直到現在仍是中國官方對六四的「正確認識」,記得六四的中國老百姓自然很難同意這種胡說八道,但又不能公開說,只好陽奉陰違。這個普遍現象也帶來另一種不穩定,一種民意和官方語言間的不穩定。將來要是某一位政客站出來平反六四,那個人馬上會收穫相當大的政治資本。鑑於此,九八年四位高級共產黨員寫了信給江澤民,勸他與其等別人使用這張牌,不如他自己先把它使用出來,他們還建議江讓六四時的北京市長陳希同做替罪羊,承擔「犯六四錯誤」的責任。但江澤民沒有行動。
蔣彥永大夫七十二歲,也是「體制內的人」,肯定熟悉共產黨文化真真假假的層層面面,他寫這封信的勇氣很大,對六四所目睹的血案的描寫也很驚人。但面對政治問題他還是採取一種「勸告」的態度:「我總希望這個錯誤由我們黨自己下決心來糾正。」我看這種寫法並不是妥協,而是考慮怎樣達到最有力的效果。
然而,用勸告的口氣免不了也有代價,有些直話這位好醫生無法直說。比如他的「糾正」兩個字,是類似九八年寫信給江澤民的四位高級共產黨員所用的「平反」兩個字;糾正和平反都是好事情,但還不說明六四的根本問題。共產黨當時說北京市民是「暴徒」,要是過了十五年又說對不起,「錯了」,不是暴徒,我來平反──那就夠了嗎?親愛的讀者,請你考慮:當時用坦克車和機關槍屠城,到底是誰更像暴徒──政府還是市民?要是存在「平反」的問題,是共產黨應該考慮平反市民,還是市民應該考慮要不要平反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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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瑞(PerryLink) 作者為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