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這個上海人會擋煞 - 董橋

小風景:這個上海人會擋煞 - 董橋

韓先生托朋友捎了封信給我。睽違經年,忽得音問,我高興故人無恙,桑榆晚景清幽可喜,那是難得的福份了。早年在香港做棉紗生意,一九九五年喪偶,九七年退休,在新加坡做事的兒子媳婦接他過去住,臨走約我到他家看一批快要裝箱運走的字畫文玩,當下勻了一笏乾隆古墨給我過過癮。別後偶有通信,彼此還交換過一些小字小畫,這兩三年竟斷了消息了。我還記得他在又一村的舊居佈置典雅,印象很深的是廳堂上掛了一塊寒碧廬橫匾,翁同龢寫的,說是五十年代遷港前夕在上海一家舊書店買到的。
韓先生是上海成長的餘杭人,鄉梓之情向來濃郁,老上海的一磚一瓦他都惦念,說國語愛夾上海話,一邊說一邊問我聽不聽得懂,連九七年挑了個講上海話的人當香港特首他都興奮了好幾個晚上。這回,他信上說,人在獅城,心在香港,學會天天上網讀香港報紙,看了財政司司長的第一份預算案依稀領悟出一點玄機,覺得這位司長遲早更上層樓:「流落香港的上海人莫非真的都要掌握香港命脈?」他說。

我早聽過掌握香港命脈有四大家族之說,航運家族董家排榜首,接下來是紡織發迹的唐家和田家,加上開錢莊的榮家,確是銅臭書香加權勢的門第。韓先生說,殖民地時期英國人愛用廣東人,如今回歸了,北京官場器重的似乎是江浙幫,那是民國流傳下來的品味,甚是有趣!我沒有韓先生那麼深的省籍觀念,從來不太留意宦海上的籍貫分羹情況,近些年台灣國民黨倒了,民進黨當政,閩南話成了官話,我才稍微意識到方言掌握家國命脈的威力。
韓先生常說大陸易幟前後逃來香港的江浙人能冒出來大不容易,我們一起逛完古董街喝奶茶的時候他常跟我講些上海人在香港的傳奇故事。章君穀《杜月笙傳》第五冊裏說的來港上海人三大類型,幾乎概括了韓先生說的故事:上焉者眼光、魄力、資本齊全,辦實業辦紗廠立於不敗之地;中焉者挾着金鈔聲色犬馬,酒食徵逐,終於床頭金盡,天天巡視酒樓茶座跟相熟的人借一塊錢混時辰;下焉者低估香港廣東人的經濟實力,投機炒金,吃了甜頭再下重注,本地幫覷準機會狠狠咬上一口,這些上海新客於是傾家,於是蕩產,於是自殺,夢醒天涯。

韓先生信上還說這位財政司司長是躲在窟裏的狡兔,只露出半個頭看看動靜而沒有動作:「以休養之名做生息之計,誠典型海派人物身處逆境之上上良策也!」我對這位財司一點不瞭解,那天聽一位堪輿家說他既無政治素養,也無應急之才,幸好天生一副徐悲鴻筆下良駿之相,嘶然含笑,運勢大好:「香港要的是運氣,等的是運氣,對着祖國那麼威猛的煞氣,非靠一張笑臉擋煞不可!」我回信對韓先生說,杜月笙信命,你們上海人多信命,我也信。
(圖)高劍父一九四四年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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