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有幾齣話劇在公演,戲劇創作人都嘆息缺乏年輕的觀眾。港產片的明星只是消費偶像,沒有受過戲劇訓練,但話劇演員對青少年又缺乏明星的魅力。一齣話劇如果只有四幕,兩小時只有四個鏡頭,誰還會有耐性呢?
但話劇比電影耐看。一齣在兩千五百年前寫成的希臘悲劇,今天仍可以上演。雖然電影可以拍得「像真的一樣」(Realistic),但話劇本身卻是一種「真實」(Real)。電影裏的演員沒有真正的面對觀眾,但看一齣由莫文蔚主演的話劇,七點半開演,卻是一場觀眾與莫文蔚的約會。當戲劇成為一個約會,我們會長情地記得舞台上的演員,有如生命中的一位良友,像《王子復仇記》的羅蘭士奧利花那對灼灼的眼睛和一大片憂憂的獨白。在記憶中,舞台上的演員不是一束星光縱逝的豔影,他們與我們同在。
帶孩子去看話劇,是必要的一種家教。最好選定在他十三歲的那年生日。十三歲是開始覺得反叛的年齡,精力充沛而渾身的不耐煩,他習慣了MTV、ICQ和元祿壽司,有太多的胡思亂想和青春期的躁動,但偏偏帶他進劇院,叫他安靜地坐下來,告訴他:一場演出,英文叫做Performance,這個字眼很神聖,既適用於舞台上功力十足的表演,也可以解作學業和一件工作的成績。做人的每一天,都要認真而不浪費,就像一台無瑕的演出,生命就是一場Performance。
然後戲院的燈暗下來,帷幕拉開,十三歲的他,開始目不轉睛地盯着戲台。你的話他現在不一定懂,但他會記住,因為這天是他十三歲的生日,將來有一天,戲台也許傾塌了,你也不在他身邊與他同行,在風高雲遠的人生旅途上,剩下他獨行,有時還要面對四周的魅影,但他不會恐懼,他記得那個字:Performance。
電影終究是娛樂,戲劇卻是一種啟迪的教育。很小的時候,我看的第一齣話劇,名叫《絞刑架下的中鋒》,在大會堂音樂廳。許多年以後,我在沒有戲上演時走進過音樂廳的後台,走上了空洞的舞台,腳踏着台上當年的一個主角站過的那一點。那感覺很奇妙:每一場演出,都留下了一層腳印,但一台戲走進了我們的生命,一段獨白,一夜的Production,以及劇終後縈響不斷的掌聲。一座空空的劇院,像一座寺廟,令人在面對那一排排空空的座椅時冥想而禪定。台上台下,幕起幕落,觀眾聚了又散,歲月逝去了不再回來,一台戲,令我們頓悟而感慨,令我們看到了在時間以外變幻的花落和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