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埋葬左派,死做右派 - 董橋

小風景:埋葬左派,死做右派 - 董橋

 司徒慧敏寫〈延安影事〉:「我們曾在香港買到了一部舊的移動式放映機和發電機送到延安,估計當時的設備,也不外就有這樣的一些,至於膠片能夠支持多久是很沒有把握的。」于非闇寫〈懷張大千〉:「在我們這極其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之下,是歡迎海外僑胞自由來參觀的。所謂別時容易見時難這句話,已經不存在了,只要是想見的話」。老舍夫人胡絜青寫〈話說家常〉:「去年我榮幸的被提名為中國政治協商會議北京市委員會委員,是我有生以來所得到最光榮的政治權利,怎不使我加倍努力,熱愛我們蒸蒸日上的祖國!」。
畫《三毛流浪記》的張樂平寫〈三毛何辜!〉:「自從去年黨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之後,我才解除了這種束縛,所以我去年畫得比較多;尤其今年毛主席提出解决人民內部矛盾問題後,鼓勵大膽鳴大膽放,給了我莫大的鼓舞」。張恨水寫〈為小聽客服務變到為大眾服務〉:「讀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我才豁然大悟,我以前完全是錯誤了」。

 我以前完全是錯誤了。你和我都應該這樣豁然這樣大悟,像馬國亮那樣成了〈走上了宣傳會議講台的人〉:「解放了。一切如此眩目。是變了!可還有幾分擔心」。半年,一年,他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共產黨是偉大的黨,共產黨是真正為人民的利益奮鬥的黨。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跟共產黨走,聽毛主席的話,這還要考慮嗎?」他向黨靠攏,向黨提意見,一次,兩次,三次,得不到具體答覆。
新派來的高級幹部是他解放前很熟的朋友。他驚喜、興奮。會客室裏等了大半天,換來的是「那半隻輕輕一握就縮回去的手掌」。坐不到十分鐘高幹開始打呵欠。他帶着歉意告辭了。到處是溝。在一次思想批判會上,他得到的評語是「落後」。他為自己解釋。「缺乏紀律性!」。他再解釋。「反組織、反黨!」。從前讀過的英美書籍,從前寫過的幾篇著述,從前講過的幾句閑話,全翻出來了。一頂帽子,兩頂帽子,無數的帽子。沉默中,「他抱着他的希望,像和氏抱着他的玉璞」。

 主編老上海《良友》畫報出名的馬國亮先生在黨書記召開的座談會上走上了講台又走下了講台。他終於移民美國,九十四歲過世。他在《良友憶舊》寫自述說,一九五二年以左派為香港英國政府逮捕驅逐出境;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抗戰時期在昆明美軍總部做抗日宣傳工作,文革期間被定案為美蔣特務,囚禁一年,下放監督勞動改造五年。埋葬了司徒慧敏的熱誠,埋葬了于非闇的憧憬,埋葬了胡絜青的稚氣,埋葬了張樂平的幻想,埋葬了張恨水的幡悟:他只是一部香港運回大陸去的放映機、發電機,沒了膠片朽了機器之後,他飄洋出國,不再摸共產黨的路,不再聽毛主席的話:白茫茫天地多乾淨!
(圖)張大千一九七六年梅石圖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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