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治道沒政道

中國有治道沒政道

如果說,我要在這裏談談道理,大家一定皺眉頭︰怎麼又跑出一個道學先生來了?

鄧文正

也難怪你會這麼想。我們的傳統,誨道味道太濃,當長輩的,動輒愛教訓人。諄諄訓誨四個字,人人從小就懂。父執輩講話,老師授業傳道,不是問你意見,當然更不是和你討論;而「學習」,是學會接受從上而來的教誨。教誨是對是錯、有益無益,也分辯無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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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廢掉科舉以前,士人的出路是考功名出仕,從鄉試到殿試,一層一層的。熬出頭來,坐上官廳,成了既得利益,反過來又維護這條晉身階梯。可見考試也是政治制度的一環。今天不同了,時代進步了,學習方式多少是改變了,你會說。也許。說改變了,是多是少,我看難說。在華語地區,學生不會表達意見的,不懂與人討論的,不願反省思考的,你說是多是少?他們離開學府,跑進官府,會是甚麼素質的官?
為官者的涵養,我們不能靠賴,那多少得看他們各自的造化;但政治制度的設計,涉及老百姓的重大利益,國計民生無不在內,大家一定要好好盤算。正因為牽涉到人人的利益,本來應該大家一起談。可這卻不是我們的長處。看看歷史,不難發現,我們對政府形式,沒興趣仔細推敲;跟歐洲人相比,差別很大。從古希臘開始,他們就苦思、論辯這個問題,到今不止。我們呢,辛亥革命以後,就像只有跟在他們後面的份兒。牟宗三說我國歷來有治道(治國的統馭權術和技巧)、沒有政道(公民認受的政府典章制度),很有見地。
既然這樣,我就來個「當仁不讓」,和大家談談政治制度如何?一提到「政治」,問題又來了︰很多時候,我們碰觸到政治爭論,意氣、情緒,紛紛湧上,小者口角,大者動武。難怪大家都三緘其口,避而不談。甚麼時候才學得談政治跟談電影一樣,可以各有觀點,心平氣和地探索、討論?前面說到要和大家談道理,是這個意思,希望能在這片園地與大家分析、探討問題。

提起政治制度,很多人會一窩蜂的嚷着要「民主」;至於它是甚麼、為甚麼值得大家要、它是否必然比其他制度優勝,就沒有多少人理會;萬一問到,多半只能說︰它是人民選出來的政府。「民主」當然要有選舉;有選舉就一定是「民主」嗎?在沒有知道它是否值得追求以前,最好不要先認定它是個目標;就是個目標吧,起碼你得解釋它是個甚麼樣的目標,有甚麼方法可以達到,等等。
其實「民主」一詞是外來語,意指「多數管治」。百年前人也許把它叫作「寡從眾」,梁任公會叫它「群治」,嚴又陵會叫它「眾治」,五四時代的人叫它「德先生」,今天的術語,是「少數服從多數」。為甚麼一定要服從「多數」?如果一種制度容許「多數」隨時可以強凌弱、眾欺寡的話,它還值得尊敬、值得追求嗎?退一步說,少數人制訂的政策,如果跟多數人制訂的不差分毫,所生後果也一樣,那幹嗎要讓較費時失事、較耗資源、較多紛爭的多數人來操刀?
可見多數管治不能無限制。假如人民不能監督政府--就算是多數管治的政府吧,也不值得追求的。古人謂當政者從事得戰戰兢兢,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戒慎心理。不能求諸為政者的素養的話,只在制度上花心思了。甚麼制度最能使人監督政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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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前四世紀,敘拉古(Syracuse)的統治者狄奧尼修斯一世(DionysiusI),是個知名的暴君。有一回在飲宴中,諂抬臣達摩克拉斯(Damocles)進媚言,說王上實在輕鬆快樂。暴君示意他抬頭,只見上有鋒刃,懸以髮絲。他駭然。暴君說︰不要以為作統治者可以輕鬆,其實是頭上懸刃,隨時有危險,所以必須戰兢謹慎。
政治制度的設計,也當有類似的安排,大家的生命、自由、財產,才較有保障。即使是「民主」,也要有那樣的元素,才值得追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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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禧文學舍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