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熟」和「面善」 - 鍾偉民

「眼熟」和「面善」 - 鍾偉民

一直以為「面善」是廣東話,寫白話文,求其雅馴,都用「眼熟」。
原來過去讀《紅樓夢》讀得不夠用心,錯過寶黛初會的一幕:
黛玉見寶玉,見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對這又圓又潤的一張臉,「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黛玉說的,是「眼熟」。
寶玉見黛玉,見她「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着面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寶玉說的,是「面善」。
一個「眼熟」,一個「面善」,那是花瓣遇上蝶翅;水仙臨湖,發現了豔影;普天下的愛情故事,幾乎都是這樣開始的。

怪自己記住「眼熟」,忘了「面善」,這原來是一段情的兩面,缺了其一,就不完美,也不圓滿。大家從沒遇上,怎麼就這樣「面善」和「眼熟」?「是因為前生見過了。」男人說:「當年,大概在明末,在清初,我讓官兵追逐,迷途於荒野,忽然繁花開處有一幢華屋,遺世而獨立,我扣門乞一口水,正是小姐你來開門惠我這活命甘露的。」「後事如何?」女人問。「後事,就是百年後,我們注定了要重逢。」男人說出標準而美麗的答案,擲還一瓶礦泉水,從此兩不相欠,各自輪迴去。
當然有這樣的可能;然而,更大的可能是:我們最愛的,是自己,覺得你「眼熟」,你「面善」,是因為你像鏡中人;我愛「眼熟」和「面善」的你,是因為自戀,早就成狂;這是不標準,也不美麗的答案。
寶黛「遠別重逢」的歡喜,從來虛無沒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