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說,勝利後的內戰時期是東北國民黨人充滿幻想的時代,個個面龐寬闊,肌肉厚實,步履穩健,死守據點,可惜這些人演講無數竟然沒有幾句名言流傳。他只記得兩則故事。一則是接收之初,蔣介石和宋美齡一同到東北視察,瀋陽市民為蔣夫人舉行歡迎大會,萬眾雲集,某大員登上講台昭示群眾說:「東北收復,你們常說回到母親的懷抱,現在母親來了!」台下許多白鬍子老頭兒面面相覷,蔣夫人一時間無言以對。
好久沒有讀王鼎鈞的文章了,讀了他漫寫瀋陽內戰人物的〈也曾看山是山〉,恍如故人重逢。王先生是山東臨沂人,抗戰時期投筆從戎,到了台灣長期在廣播公司、電視公司和報社做事,著作多得不得了,退休後旅居美國,人健筆健,偶然寫些憶往文章,更是精采不減當年。我在台南求學的時候老早做了他的讀者,二十多年前編雜誌求他賜稿,一度通信頻仍,很為他豐沛的人生和豐沛的筆力傾倒。依稀記得當時台北一位老前輩跟我聊起孫立人練兵的往事,說是找王鼎鈞這樣熟悉東北舊事的作家寫寫老去的將軍一定好看。我給王先生的信上好像提過幾句,終於沒了下文。也許那時候那段歷史還不夠老,寫來難避人事扞格,我自然不便催促了。
有些事情很快變成歷史;有些歷史歷久還像眼下景象。造物常愛這樣弄人。給我從新竹帶來王鼎鈞文章的小謝說,前幾天那位香港的全國人大常委在晚宴上忽然高歌中共建政初期的革命名曲《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聞下時光一下子倒流,歷史一下子復活,那份激情跟某大員要大家投進宋美齡香香的懷抱一樣惹人亢奮:「你聽聽:他建設敵後根據地,他實現民主好處多!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香港,對不起共產黨的香港人是有虧臣道啊!」小謝說。
那句「有虧臣道」其實也是王鼎鈞文章裏化出來的。王先生說的是孫立人:「他是英雄,看歷史另有見地,終於捲入『兵變』冤案,幽居終身,親信部屬遭到無情的整肅,千古痛惜。《荀子》一書暢論君道與臣道,現在檔案資料逐漸公開,孫將軍臣道有虧,蔣先生君道有失,都付出慘痛代價」。香港人跟共產中國建立君道臣道關係才六、七年,不料臣道去年七一先有五十萬人練兵之「虧」,君道今年開春乃有愛國愛港檢閱之「失」,雙雙都蒙冤,最後難逃幽居、整肅的恐怕還是倒霉的臣道了,怨不得代表君道的人大常委忍不住要握拳高唱名曲。
王鼎鈞筆下第二則故事說東北潰敗,國民黨四十萬精銳幾乎全軍覆沒,某軍長隻身逃到葫蘆島對記者發脾氣說:「我們這場戰役簡直是共產黨指揮的!」一言驚醒夢中的南京:主管作戰的次長和廳長原來都是共諜!香港人還有多大的幻想空間?
(圖)陳少梅《墨梅》立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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