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綫電視在情人節之夜播映《鐵達尼號》,片中男主角李安納度迪卡比奧為女主角裸體寫生,因「露點」而接到十八宗所謂「投訴」。其中有身為電檢處顧問者,還寫信到電視台抗議「色情」。電視台管理階層拒絕道歉。
一樁很無聊的小事,暴露了香港這個自稱「亞洲的國際都會」的蒼白和空洞。「露點即色情」,在給「儒家思想」的道德包袱壓得奄奄一息的華人社會,不論中國、香港、新加坡,都已形成強大的民意「共識」。性教育貧乏、眼光短淺、知識薄弱,偏偏又有許多人自以為「投訴」就是「人民當家作主」的「人權」,從十年前一份英文報紙的大衞雕像廣告被列為「不雅物品」到《鐵達尼號》裸體寫生場面的「色情」,不論殖民地時期還是董政權時代,民智未開,原地踏步,香港的落後與沉淪,相當可觀。
在中國藝術史上,除了明代的地下春宮畫,一向缺乏人體寫生的章節,劉海粟從法國回到中國,在杭州美專開設人體寫生課,還遭到社會泛道德者的責難。對「裸體」感到羞恥,是中華民族的大愚昧之一。英文的「裸體」,卻區分為兩個字,一個叫Nude,一個叫Naked。Nude是光明正大的裸露,包括了向公眾展覽任由欣賞的功能,如人體寫生,如天體海浴;Naked卻涉及私隱,如在家中寬衣出浴,不容偷窺。同是裸體,Nude和Naked的觀念,截然不同。
在西方藝術之中,人體藝術的繪畫和雕塑是傳統的主要題材,西洋古典繪畫的裸體表現神聖的主題,如斷臂的維納斯像。十九世紀中,法國畫家馬奈畫了一幅油畫,名叫「草地上的午餐」,畫中的草地上面躺着兩個穿黑衣的男士,其間坐着一個裸體女子。這幅畫當年展覽被禁,因為社會還不能接受油畫的裸女竟然不是聖經和神話的人物,而是一個民間的普通女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馬奈開風氣之先,以後的畢加索畫了大量油畫和素描的女性裸體。畢加索少年時曾經去妓院住過,與低層妓女一起生活,畢加索的人體素描有不少像刻意醜化女體的筆觸,乳浪胸光、纖毫畢現,也引起過一陣議論,有人說大師侮辱女性,也有人說是對年少記憶中的妓女的同情。
《鐵達尼號》的人體寫生戲,雖有編導的商業計算,但在片中二十世紀初的時代背景,無論攝影或繪畫,都是刻劃歌頌人體的黃金時代。裸體不一定色情,視乎裸體的感覺是美學的Nudity還是偷窺私隱的Nakedness。退一百步,即使裸體是「色情」,也要視乎作品中的色情,是「手段」還是「目的」。中國小說《金瓶梅》連場性交文字,但作者是藉西門慶的荒淫,控訴明代莊園地主的「中國原始資本主義社會」驕奢而空虛的腐朽本質。大島渚的電影《感官世界》,片中的一對男女也苟合不斷,主題其實是刻劃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經濟和文化的低陷失落。
一個教育水準合理的社會,不但能區分藝術與色情,也能分辨以裸露表達社會主題的「有為色情」,與純粹為挑逗觀眾讀者性官能刺激的「無為色情」。露點的判斷底線,毫無選擇,只能以西方的一套為標準。乳頭無辜,意識有罪,但香港的電檢當局和甚麼淫褻物品審查處,長期由一夥缺乏藝術、歷史、文化基本教育的中國愚夫把持,他們嫉胸如仇,視乳頭如毒藥,他們只知以愚民的「投訴」為據,斷「胸」取「乳」地掃蕩報刊和影視資訊的一切「露點」鏡頭,而不知道這是一個立體的世界,除了「點」之外,還有「線」和「面」。傳媒工作者本來應該有知識的判斷力,還有獨立的編採權,就不能屈從於一道惡法,而是團結一致反抗,由電視到報刊,全面廣播刊登屬於藝術和資訊的「露三點」物品,《蘋果日報》應該帶頭,如收到告票,拒不繳交罰款,上訴到底,爭取表達自由和創作自由,這才是最有意義的公民抗命運動。
至於左一宗「家長投訴」、右一宗「教育界人士強烈不滿」,如此「民意」噪音,只能令人對中國總理溫家寶在美國公開招認的結論:「中國人的教育質素太差,不能搞民主普選」深表贊同。香港人甚麼時候全面成熟到能夠普選領袖?不早也不晚,就在電視播映《鐵達尼號》而再無一宗所謂「投訴」之際;就在全港報刊刊登米蘭時裝節女模特兒露胸的透視裝而不必再胸前加上一堆淺棕色的「格仔」的時候。在此之前,從甚麼審裁處到喜歡亂「投訴」的校長和師奶,回學校先重頭補習人情和文化的ABC,不論土共還是民主派,一概不准普選,直到全民對女性的一雙乳頭建立「與國際接軌」的共識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