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何秀煌歸隱冬山鄉 - 董橋

小風景:何秀煌歸隱冬山鄉 - 董橋

立春前一天收到何秀煌教授的來信。真是久違了,一手鋼筆字依然瀟灑,一份舊思依然厚樸,讀了有點惆悵。離開中文大學兩年多,他說他先是東跑西跑,跟着是母親八十七歲中風,他返鄉陪病,這次路過香港,停一停又回台灣了。家鄉是宜蘭縣的冬山鄉,路就叫冬山路,信封背面寫的地址簡直范石湖筆下的田家小景:「吾兄若來台灣舊地重遊,請前來蘭陽一行」,他說。
我是閩南人,早歲聽慣說慣台灣人說的閩南話,倒是始終細分不出各地音調的差異。何秀煌說他母親的真正母語是台灣蘭陽變了音調的漳州話,受的正式教育是台灣割讓給日本之後的軍國主義教育。何教授筆下輕輕抱怨清廷說台灣「鳥不語,花不香」,說台灣人「男無情,女無義」,終於割掉了這塊土地,害他母親要在中國古老社會傳統的斷牆裂縫中和異國文化嚴峻的氣候裏辛辛苦苦長成一株小青苗。收信那天我還收到何秀煌的新書《人生小語》第十卷之「母愛.人性之路」,五十八頁長的前言寫陪病情思,從他母親這輩子的農家作息寫到人生的病和病的人生。

這位殷海光的學生信上說朋友給他看了我寫的〈殷海光這個硬漢〉,他怪我文章裏亂誇他的字漂亮,威脅說他手頭也收存我寫的一些信,將來編我的「墨寶」可以派用場!想想真也驚心,只剩何秀煌和我這樣的六十開外的人才計較字美字醜,敲打電腦鍵盤的時代誰還講究書法藝術,再這麼評頭品足一定挨駡:「吃飽了飯撐着!」
想深一層,撐着就撐着吧,橫豎不犯法。這把年紀不該再遷就太多的事世了,能放下的全放下,能自在的就自在,難得何秀煌那麼念舊,信末附帶擔憂最近香港大專教育危機重重,問我可有什麼看法?我的看法跟特區官員之外的所有香港人的看法都已經說不上是看法了,我於是沒有看法。香港大專院校裏我的前輩和同輩的師友都快走光了,校園裏再怎麼翻騰都是遙遠的浪花遙遠的波濤,我的惋惜不會過份深切。教育一旦成了政治自助餐裏的魚子醬,錢穆自然變成沒人要的香蕉。

何秀煌退休前當過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院長,我倒恭喜他早退早好,省得教育政治化越教越化。晚年當上台大校長的傅斯年慨嘆關心政治是極無效果也極笨的事,說他「以個人的脾氣和見解的緣故,不特自己要以教書匠終其身,就是看見別人做良善的政治活動的,也屢起反感」。依戀「舊時家窗小燈好溫暖」的何秀煌一定也會這樣反感,也會慶幸回到宜蘭縣冬山鄉的老家很舒適。我求學時代去過宜蘭同學家裏住了半個寒假,避掉蘭陽平原的颱風竟避不掉跟新竹的風一樣纏綿的「蘭雨」,一抹一抹把綠瓦上一片天空染暗了又染亮了。
(圖)沈尹默書范石湖詩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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