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台 - 陶傑

天 台 - 陶傑

都市遍地是四五十層高的住宅高廈,天台都由保安員鎖死,香港漸漸成為一個沒有天台的城市。還有許多唐樓的時候,住四樓的那兩戶人家,多半還可以佔用天台,一梯兩伙,天台用竹籬笆隔開來,這邊的小男孩與那邊的小女孩,往往就是隔着一道竹籬笆結識的。
元宵和中秋,天台是用來掛花燈的。擺開一張木桌,幾張櫈子,一家人可以在天台嗑瓜子、吃水果,外沏一壺普洱茶。
天台上的童年過得特別緩慢,兩個小孩才能環抱的煙囱,淡紅的大方磚石,通往天台的曲折的後樓梯,以及天台的木門那把生銹的鎖。從這邊的天台,看得見街對面一列的天台,那上面有木屋,有學校,有主婦在砍柴,也有幾個少婦在晾衣服。初冬的寒風把一大幅淡藍的被單吹得像一面大旗,那後面是青青一抹的獅子山。
天台上的歲月,人對前景充滿幻想。在天台上眺看遠方,啟德機場的客機在暮色裏升降,海港在一覽的懷抱中,波光粼粼,接着吐露港的天色和南海的煙雲。那時的香港小孩到底胸襟比較廣闊,站得不高——只是四層樓上罷了——卻看得遠,不像今天,住在三十八樓,打開窗子,只見到對面另一幢大廈的許多窗框。天台是兒童的一座秘密的心庫。一切違禁品,都偷偷藏在天台的煙囱裏和水管底:偷偷租看的武俠小說,用偷父親的錢買來的玩具手鎗,以及當年紀長一點,偷偷藏起來的一封情信,以及從花花公子撕下來的一頁裸女圖。青春期的無限抑鬱,一個人走到天台上,才可以長長的呼一口氣而釋放,揹着書包,淚流滿面,向煙囱的黑洞細訴:父母不了解我,這個世界遺棄了我,我很孤獨,也很空虛。然後學着劍客的長嘯,向一片無盡的藍天:有一天,我會長大,然後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籬笆後傳來噗嗤一下笑聲,一張臉蛋出現在天台中間的矮牆後——鄰居的小女孩,那三年前的中秋交換過燈籠的小伴侶,今天她也長大了,瞪着一雙好奇的眼睛凝望着你。太尷尬了,你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憤慨,揩乾淚水,提着書包,一溜煙走下昏窄的樓梯。市區重建之後的許多年,你重回兒時住過的地點,舊樓拆掉了,另一座陌生的天台,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你後悔那時沒有在天台多留一會向她傾訴你的秘密。那個激情的年代,留不住甚麼,除了天台上的一片兒時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