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家驊說他熱愛香港,對香港的前途抱着希望抱着理想。美國參議員在酒店禮堂談論亞洲的民主步伐,陸恭蕙上台宣佈保護海港協會的填海官司在終審庭勝訴,滿堂精英歡呼鼓掌一分鐘:「什麼時候政府的挫敗如此振奮人心?」湯家驊納悶。沒有公共汽車接送,沒有免費午餐誘導,香港人在烈陽下扶老携幼參加七一大遊行爭取民主:「什麼時候香港人變得這麼理性和有决心?」湯家驊納悶。
這位大律師說,香港社會站在大破大立的十字街頭了,這個小小的地方湧現出一股百川的動力:「這股澎湃的動力像一匹未被馴服的野馬,需要一位能駕馭牠、能令牠闖出民主的新天地的騎師。」他於是期待一位見地出眾、才華出眾、魅力出眾的大勇大才振臂團結香港人,以謀國之忠和治事之能帶領香港人爭取民主:「我們的馬丁.路德.金、曼德拉、華理沙或昂山素姬究竟身在何處?」湯家驊在《法政隨筆》專欄裏寫了這樣一篇〈你在何處?〉。
我這兩年在好朋友的聚會上聽湯家驊聊天聽過好多次。一桌陌生的應酬浪費糧食浪費生命;一圍朋友的飯局給生活染上一層淡彩。這樣歡愉的場合裏,我看到湯家驊的溫文和果敢,看到他肯為個人為社群的理想掏出赤誠掏出知識的襟懷。談到香港當前的困局,我留意到他謙遜裏的激情,有點執善,有點頑梗,卻不忘拓出婉商的空間。我很想說他盡管放手做他想做的工作,不必瞻顧,不必遷就,不必計較換來的是玫瑰園還是明月照不到的溝渠。
我沒有說出來。我知道他會這樣想也會這樣做,我說了反而小看了他的勇氣和識見。香港的政治生態已經變成迷惘的熱帶雨林,我們迷了路,我們在窒悶潮濕的樹叢中尋找西方探險家沒帶走的羅盤和獵槍。忽然,有人喝道:「不要找了,靠天上的北極星辨別方向吧!把樹枝削尖了當武器!」這時候,我們身邊是跟我們一起迷途的湯家驊:我們都相信羅盤相信獵槍,我們不相信北極星不相信樹枝。
湯家驊說,人大釋法期間,邵善波指着他說:「你在破壞香港(YouaredoingadisservicetoHongKong)。」那該是公元兩千年年初的事了,湯家驊還在當香港大律師公會的主席,終審法院在居港權的判詞中確認人大常委有權自行解釋《基本法》條文,他非常生氣,認為終院簡直是在向人大常委叩頭,一舉動搖了香港法制的根本,他指出政府只適宜通過法院與中央的司法機關解决歧異。
那時候我只覺得形勢的逆變已然是個死局,湯家驊的法律理念和法家情操注定化成他古董櫃裏的珍品了,我於是寫了那篇〈大律師湯家驊的珍藏〉。坦白說,我比湯家驊老多了,心中早就沒有他那麼多希望那麼多理想,只恨看清了七一之後北京護法的強橫,看清了特區政府不斷給熱帶雨林裏的香港人送炭,看清了香港一些政黨的偽善和私慾,我不得不跟着湯家驊在窒悶潮濕的熱帶叢林裏尋找羅盤尋找獵槍尋找領袖,最後找到的也許不是馬丁.路德.金,不是曼德拉,不是華理沙,不是昂山素姬:是刊登尋人啟事的湯大律師!
(圖)溥心畬一九三八年繪觀音彩像為亡母資福(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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