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報上都柏林通訊說,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家TerryEagleton的新書《AfterTheory》這個月要出美國版。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滿頭濃髮的新左派憤怒學人現在是又圓又禿的六十一歲老蛋頭了,一邊在曼徹斯特大學擔任文化理論教授,一邊經常跑回都柏林的老房子陪他在英文系當講師的太太和六歲兒子;他前一段婚姻的兩個兒子都成人了。那是牛津舊事。七十年代我在倫敦讀他的書的時候他在牛津,文化歷史學家RaymondWilliam推荐他進去的。
伊格頓在牛津教了三十年書也罵牛津罵了三十年。報上說他現在最喜歡唱唱小調揶揄自己眷戀小資產階級社會民主派的經驗論,揶揄自己當年給《新左派評論》寫那些渾球文章:「文化理論的黃金時代早過去了,」他說,這是一個恐怖主義的世代,理論不痛不癢,理論家看不到道德、玄學、情愛、宗教、革命、死亡和劫難的切身課題,研究生和教授一頭栽進相對主義和法式接吻的技藝裏,後現代主義的巨人JacquesDerrida和RolandBarthes都不見了。
伊格頓寫WalterBenjamin的那本書說:有一天下午,班雅明坐在咖啡館裏忽然想到要給他的一生畫一幅圖解而且馬上想到該怎麼畫。他真的畫出那幅圖解,兩三年後又隨着他一生的霉運弄丟了:「那幅圖解大不了是一幅迷宮圖!」伊格頓說。我七十年代讀的伊格頓那些書現在想想也是一幅幅迷宮寫意圖。
那是新左派思潮還在壁爐的灰燼中冒出幾點星火的年代。我讀完他的《ShakespeareandSociety》讀他分析英國文學外來影響的《ExilesandEmigr?》,接着讀他寫勃朗特姐妹的《MythsofPower》,最後讀他薄薄的一本《MarxismandLiteraryCriticism》。那本最暢銷的《LiteraryTheory:AnIntroduction》出版的時候我早不在倫敦了,聽說一連紅了二十年,大學生必讀,幸虧我已經不再相信文學批評,一心只在文字裏尋找片段的樂趣。說白了是我珍惜昔日閱讀伊格頓的孤膽,不想讓這本新書打碎我年輕的憨厚。英國王儲查理斯有一次提到伊格頓縐了縐眉頭說:"ThatdreadfulTerryEagleton!"。
我一九七四年暑假讀完伊格頓書裏寫GrahamGreene的一章找出葛林的《TheEndoftheAffair》來看:二次大戰空襲倫敦期間賽拉背夫跟小說家偷情,幽會之際忽遭空襲,小說家受傷昏倒,賽拉跪在床邊求上帝讓他脫險,許願從此斬斷孽緣。小說家果然醒了,賽拉毅然疏遠。過不了兩年兩人重逢,情火再燃,誓約盡毀,賽拉竟從小小傷風轉為大病,終於死了!葛林篤信天主教,伊格頓針對宗教信仰解剖小說的主旨,當時《TLS》似乎有人反駁他,說他這種文學批評讀之乏味、棄之可惜。我和學院裏的朋友一邊埋怨一邊還在讀伊格頓,像賽拉埋怨誓約竟然那麼靈驗那麼難纏,簡直像對着朋友送的一個難看的花瓶,心裏巴不得佣人不小心把它摔破:"Whydidthispromisestay,"sheasksherself,"likeanuglyvaseafriendhasgivenandonewaitsforamaidtobreakit?"。我想我不會再讀伊格頓的書了。
(圖)溥心畬工楷抄錄杜甫詩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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