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肢體 - 陶傑

他們的肢體 - 陶傑

建立一個公民社會,並不是叫人戒絕吐痰,不要吃果子狸那樣簡單。
中國人社會有太多的小事情,令人厭惡而迷惑。
例如,排隊打尖,爭先恐後,可以忍受,因為一個有禮而有秩序的華人社會反而太不像中國(像新加坡,明明是滿城兩百萬的華人,說話的聲調竟然低得如此合理,花繁葉茂的環境清潔竟然有如奈良和京都,就像一個美麗的惡夢),但是,可不可以在打尖的時候不要亂碰別人的肢體和肌膚?
「自由行」的遊客多了,他們喜歡在酒店的大堂、電梯,在街上碰碰撞撞,互不相識,偏用手肘猛擊,或是用掌心輕推。你明明在排隊,忽然後面有一截陌生的肢體頂上來,下夾纏着一股四川麻辣還是東北大蒜薰熬成的體味,上激揚着一陣二手煙,挾着一道內勁,前面的人彈開三尺,讓他像一尾在子宮裏的精蟲一樣,力爭上游。
有的香港OL有潔癖,鬧市中不提防被她們的男同胞突然欺身揩印了那麼一下子,感覺上既粗硬又強勁,喚回了她們在十四歲那一年某天穿中學校服乘地鐵時遇到的那個淫猥的怪客的記憶。
那樣會令她驚恐而流淚。不錯,香港人大多數都熱愛祖國,但,尤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都市女性,還一時不太習慣欣賞「自由行」穿着羅湖城阿媽尼黑西裝的中國老鄉的肢體碰撞,即使在人海中那匆匆揩狎的肌膚,帶着黃土高原的風沙,洛陽古城的月色,其實或許應該令受害人對祖國的大地激起更大的孺慕之情。
炎黃子孫在族裔上雖然是一家人,但可不可以保持一點點距離?香港的生活節奏雖然快,但香港何幸做過殖民地,像西方人一樣知道尊重人際生理上的隱私。在重大的時代關頭,我們自然會擁抱你們—像在「六四」之前帳篷遍地、臭氣連天的天安門廣場,香港人的心與北京當時的大學生相連,血液與神州的國民互通,一個年輕而激情的香港記者,可以帶着攝影機,採訪過學生領袖李祿在廣場上的婚禮之後,與七八個大學生摟抱在一起拍一張合照。
那一天,烈日曬得火毒,氣溫很熱,我們彼此不相識,汗浹如雨卻擁抱在一起,像一對前生就深交過的知己。絕食、露宿、長年沒有洗過澡,汗氣和體味交纏着,燃燒着熊熊的青春,沒有厭惡,只有可堪回味的芳香。那時的感覺不一樣,因為你們並不是來買金條和珠寶,不是來吃喝掃港,因為那時我們還那麼年輕,還在分享一個偉大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