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香港有過王司馬 - 董橋

小風景:香港有過王司馬 - 董橋

 穆翁住九龍郊區,很少進城。聖誕過了的一個下午,他忽然光臨我家,說是知道我休假,天氣又好,趕來坐坐。他愛看字畫,沏壺龍井弄些甜點陪他隨意品賞,聽他細說古今,那是我們舊派人最舊派的消遣了。穆翁那天從黑色布袋裏掏出《香港經濟日報》一頁寫王司馬太太和王司馬牛仔漫畫的專題版要我看:「老朋友竟然走了二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他說。看不到王司馬的照片,看不到王太太和三個真牛仔,我讀了還是高興。
寫這篇專題的陳大興說,王家三個牛仔都長大了:大牛結了婚,住西雅圖,兒子六歲女兒三歲;二牛三十四了,在渥太華做電腦保安;三牛二十九歲,也搞電腦,在溫哥華跟媽媽住。王太太和二牛三牛這次回香港接受訪問做出專題。他們不拍照,二牛說父親筆下的牛仔定了形象,他都六呎高了,牛仔漫畫的讀者不容易接受。報上只拍三牛的一雙手,真像他父親的手。

 王司馬說:「昨天,牛仔是我。今天,牛仔是我的孩子。明天,牛仔是我的孩子的孩子。」漫畫家塑造的是一代傳一代的溫情,不朽不老,宣示舊派倫理的價值觀。穆翁說我的老同事楊維邦說得對,王司馬筆下的牛仔經過了幾個階段的進化:六十年代戴西部牛郎帽子;七十年代頭大身小;八十年代長胖了,線條圓滿,故事簡煉,寫盡父子平淡如水的生活,不着一字,一看就懂。「舒爾茨的花生,王司馬的牛仔,都是人生雨後天邊的彩虹!」穆翁說。
我七十年代初開始看牛仔,一九八○年才跟王司馬在同一個機構做事。一年秋天,我們十幾個朋友合伙買一大籮大閘蟹來我家吃,我們見識了王司馬吃蟹的絕技:吃得乾乾淨淨還砌得出一隻完完整整的空心蟹!那天,他還給我家小弟畫牛仔,圓圓團團好玩極了。又過了一兩年,我模仿武俠小說筆調寫政治寓言〈薰香記〉,王司馬乘興替我畫了一幅女主角可香的英姿,淡彩若夢,做了雜誌封面。那算是司馬和我為中英兩國談判香港問題合寫的小小腳註了。

 王司馬沒等英國人降旗就走了。穆翁說他那些年跟司馬談過移民的構想,司馬達觀,事事隨緣,似乎沒有具體的安排。穆翁倒是做過移居新加坡的最壞打算。他一向在西環老商行做事,早年工餘給南洋報紙副刊掇拾掌故,文筆帶着古趣,三分遺老架子。那時候中文報紙的副刊還作興渲染民國消閑書報的遺韻,方塊文章常見亭台的花草和書齋的孤燈,穆翁剪剪貼貼給那邊編報的老朋友供應材料,很受歡迎,年紀輕輕連筆名只好都加個「翁」字充老了。
穆翁歲數比司馬和我都大,現在終於當得起這個龍鍾的筆名了。他說他原以為人老了真好,事事放得下,一想起王司馬竟覺得自己境界太低:「司馬從來不計較拿不拿得起,從來也就沒有放不放得下的煩惱了!」他說。記憶中,牛仔漫畫真的從來不說教,不矯情,勵志的用心都只引人意會,不費言傳,跟豐子愷的童畫趣味大異。「那樣樸素的真情,香港找不到了!」穆翁說。暮色裏,我陪他等車下山。
(圖)吳湖帆一九四○年《瀟湘秀色》橫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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