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年 - 陶傑

新 年 - 陶傑

一年又過去了,今夜又是倒數時刻。當你不再去蘭桂坊擠一群洋人之間倒數新年,你怕擠擁的人群會再發生踏死上百人的慘劇,或者對於倒數,你不再興奮,對一年的流光暗換,你已經麻木,已如一個女人到了三十歲以後就不想高調地慶祝生辰,你已經感到蒼老。
大除夕是令人沉思的時刻。二○○三年,許多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有的是名人,像嘉扶蓮協賓、卜合、張國榮、梅艷芳,更多的是隱姓埋名的平民百姓,像伊朗古城地震與重慶天然氣井噴意外的死難者。
一年終結的時候,令人感到生命的無常。在新年的關口,人生的列車像駛到一個小站,回顧過去一年,有的人出生了,他們在小站上車,有的人離開了,他們在小站下車。大除夕之夜倒數的鐘聲,就像車站月台的訊號。火車停了站,又向前駛了,下車的人與我們告別,新上車的人向我們展綻天使般的笑容,而上車和下車的人,彼此擦肩而過,沒有交換過一個閃電般的眼色。
例如,你在一九八○年出生。除夕之夜,你祈禱着世界和平。在朋友的宴會上,大家聆聽了約翰連儂的名曲《lmagine》。你很受歌聲的感動,發覺對這位天才的音樂家相識恨晚,原來,他在你出生的那一年在紐約街頭遇刺,死時只有四十歲,與香港的梅艷芳同齡。
除夕的日子,今人沉思而感恩。那麼多的天災人禍,許多人不辭匆匆而別,而我們還留在列車上。雖然日子有點艱難,但我們還活着。
慶祝新的一年,令人悲欣交集。戰亂和飢饉,死亡或許年復一年的在大地豐收,但新的一年總帶來曙光和希望。所謂NewYear,是西洋的曆法。中國人很久以前,就把一年叫做「春秋」——春分的時候播種耕作,秋涼的時候收穫祭天。「春秋」這個名詞,比Year更加浪漫而深遠。春秋就是一年,甚至是一整部歷史,甚至是人類全部的時間。在春秋裏,時間是漫長而靜止的,人遵從着春耕收穫的天命,是富有智慧的。時間在緩緩地流動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最原始的時間感覺,附存在日月星辰和千百萬年的動植物榮枯的節律裏,因此,人的生命感覺上也是長長的,這種錯覺,就叫做不朽。
命運對待人類,是殘酷的多,慈悲的少。因此我們才珍惜共在列車的這段旅途的奇緣。窗外的景色每一個站之間,總有嫩綠的春芽和黃金的秋熟,有旭日的欣喜和落日的無奈。在一年將盡的時候,我們擁抱新的乘客,送別下車的故人,慶幸我們還在車上,交換慈愛的眼神,讓小火車沿着多風的海岬,搖蕩着奔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