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尊貴的奧瑪.沙里夫 - 董橋

小風景:尊貴的奧瑪.沙里夫 - 董橋

 內地友人命我寫一幅花箋小字給他,指定要寫梁鼎芬小札一則:「門外大雪一尺,門內衰病一翁;寒鴉三兩聲,舊書一二種,公謂此時枯寂否?此人枯寂否?」梁鼎芬是廣東人,光緒進士,彈劾李鴻章獲罪遭譴,張之洞延為幕賓,在書院裏掌教。辛亥以後自請管理光緒陵墓的工程,陵墓建好了又自請料理墓園種樹的事,自尋枯寂可見。一九一六年溥儀授他毓慶宮行走的職位,跟陳寶琛、朱益藩、伊克坦列為小朝廷師傅,一九一九年六十歲辭世。
友人淵博,品味也佳,一眼看中梁鼎芬的文采,說我早年文章引用過一些。梁氏西鳳樓小札日記確是明清隨筆的奇花,短短幾句,盡見風流,我一度到處搜讀,潛心模仿,硬想把拖沓的白話文練得凝重。大雪、寒鴉那幾句真夠蕭索:梁鼎芬入宮那年冬天無雪,聽說溥儀天天凌晨四點到御花園焚香祈雪,六天後下雪了,溥儀大樂,冒雪到毓慶宮上課,不坐暖轎,不張華蓋,梁鼎芬很為自己那天打傘入宮而惶悚慚愧,心情或比小札裏枯寂的人還要枯寂。

 前幾天讀SarahLyall寫七十一歲老明星OmarSharif,說他獨自長住巴黎HotelRoyalMonceau,滿頭銀髮又密又濃,微微一笑露出的是電影裏慣見的牙縫,目光透亮,神情安靜,彬彬然散發老派人的魅力。「我演過的電影大半都爛透了,」他說。「大約四年前我就不再拍戲了。我推掉那些垃圾劇本,過去二十五年我拍了太多了,晚年留着些尊嚴。」他用了irascible這個字,說人老了脾氣暴躁:"Iamgettingirascible";梁鼎芬說的「枯寂」似乎他也難免。
《阿拉伯的勞倫斯》和《齊瓦哥醫生》不是爛片。《齊瓦哥醫生》主題曲尤其襯得起沙里夫一對憂鬱的眼神,LaurenceOlivier之後帶着貴族書卷氣質的演員只剩他跟同齡的PeterO'Toole了:這三位影壇祭酒都帶一股枯寂的剛陽之氣。《阿拉伯的勞倫斯》裏的沙里夫,《Goodbye,MrChips》裏的彼得奧圖,叛逆之情像梁鼎芬:彈劾了李鴻章還在慈禧面前彈劾她的寵臣慶親王奕劻、彈劾直隸總督袁世凱!

 局限是有的。梁鼎芬是康有為的朋友,也死心效忠光緒皇帝,卻死心反對維新,捧着三品候補的幻夢捧到清朝垮台還得不到實授,最後傳世的是他的詩詞和日記和小札。《阿拉伯的勞倫斯》裏的T.E.Lawrence倒是沙漠梟雄,一輩子幫助阿拉伯人跟土耳其抗爭,憑着牛津泡出來的大學問寫出曠世的《TheSevenPillarsofWisdom》,戰後大家猜他會出使埃及出使印度,他卻選擇了寫書和印書,排字排出來的段落露出太長的空白「河流」不惜重寫整段文字去縮短「河道」!有一本二十頁厚的限數本小書寫的正是他裝幀書籍的軼事。
彼得奧圖演T.E.Lawrence當然演活了。在埃及阿歷山大港出世的沙里夫演他的阿拉伯對手更是無縫的天衣。聽說他們又要合演傳說中Gilgamesh國王的故事:"We'replayingtheoldguys,"沙里夫說。Oldguys飽藏《一千零一夜》星空的智慧,他住的巴黎那間旅館是朋友開的,不收房錢,近香舍麗榭,要他枯寂中少聽幾聲寒鴉,要他老得尊貴。
(圖)程十髮《兒童禪》橫幅


逢周一、三、五刊出
電郵︰[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