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老人安息 - 陶傑

讓老人安息 - 陶傑

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冥壽一百周年,掀起一波「小津紀念熱」:小津電影的主題、技巧、社會意義,成為無窮無盡的至In話題。
但是,有沒有想過,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語言」——用一部攝影機,鏡頭在三米的高度,拍攝一家人圍在榻榻米上進食,其實不是甚麼偉大的創見,而是電影技術在原始時期的一種普通技巧?
那時的人,知道何謂舞台劇,多於知道甚麼叫做電影。加上物資匱乏,菲林成本高昂,除了把一個鏡頭當做舞台上的一幕戲,攝影機架在台前,當做拍紀錄片,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後世的影評家,加上自己種種獨特的「解讀」,例如:說小津的靜止的長鏡頭,表達了東方文化追求的禪定,是一種迥然不同的「美學」。重新「發現」一個日本電影的宗師,往往是歐美的電影人,然後出口轉內銷,由亞洲的文化人拾其餘唾。
許多神話,就是這樣吹噓出來的,像呂壽琨的水墨畫、胡金銓的武俠片。有沒有創意的成就呢?有,但不要告訴我,一大點綻化的水墨,就是華嚴經的「外化表現」,或徐楓持劍不動的一個眼神,持續三分鐘,就叫做禪。

所謂文化的炒作,往往是東西方的沙龍知識分子的口水跨國大交流。畢加索幾筆漫畫的四級素描,是人性佛洛伊德深層的展現,一個「藝術家」脫光衣服,淋上一身紅漆,呆站上一整天,是體現了在工業時代人類心靈的孤絕感?沒有一大套嚇人的理論,學院的教授講師如何撰寫論文,刊登學報,爭取加薪,免於裁員?
小津安二郎是日本片先驅,但不是神。他的鏡頭太沉悶,要描繪戰前的家庭論理,或許還有其他更感人的表達方式,今天的電影工業,商業主導,由荷李活到香港,都容不下另一個小津安三郎或大津安四郎。把小津當作電影史上的一個標本來研究,無傷大雅,當做大師,跟在洋人屁股後膜拜,則大可不必。
要拆掉的,何止一座毛澤東紀念堂?太多的文學大師在佔據着廟堂。不要告訴我小津安二郎是你的偶像,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只是台灣孤兒對前宗主的盲目的懷念。請讓一百歲的小津安二郎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