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明
《常山月旦三集》編好了。我披覽近作,想到了四十多年前的舊事。
一九五○年代末葉,我還在澳門宏漢小學念書,有古文課,授課的是家父,課程也由他編定。當時中原易手未久,台灣國民政府反攻復土之聲不絕,父親於是經常選宋朝宗澤、岳飛、陸游等的詩詞做教材,給我們講民族英雄故事。
我記得他教授宗澤的《早發》詩,就講這位抗金志士臨終仍然不忘復國,連呼「過河」;教授岳飛的《小重山》詞,就講岳母刺字;教授陸游的《示兒》絕句,就講「家祭毋忘告乃翁」的沉痛。我從父親那裏學到的詩詞古文不少,聽到的典故舊聞也不少。
在家裏,父親還不斷鼓勵我讀課外書。我們當時住的是祖屋,樓高三層,最高一層幾乎堆滿了書。於是,我的課外閱讀除了《兒童樂園》、《黑蝙蝠》,就是《三國》、《西遊》等等。這是我和文字結緣的開始,也是我一生最寫意的日子。
但是,有一天,父親說要移居香港。那時他月薪有八十元,加上有祖屋棲身,生活還過得去。「凡事不能只看目前;澳門是死埠,留在這裏,你們兄弟長大後做甚麼?」父親說。
來到香港,父親不斷四出求職,卻不斷失望而回。有一天,他打開報紙,忽然低聲喊道:「我找到工作了!」原來他投寄報館的文章發表了。從此,他就不斷寫政論,「古鶴翔」這名字在六、七十年代也逐漸響起來,國民黨的《香港時報》還邀他寫社評,那是他始料不及的,畢竟他並非國民黨員。
我受父親影響,大學時也開始投稿,但都是先請父親修改,然後寄到《萬人雜誌》和《中國評論》發表。他改得認真,我也學得認真。到我大學畢業的時候,父親說:「你的稿子不必再給我看了。」
此後將近三十年,我就像當年父親那樣,張空拳於戰文之場。今年十月初,《常山月旦三集》還未編訂,父親卻忽然棄世了。
父親大去那天,我照常上班,他向來健康,行動矯捷,誰都不知道他患了膽石,膽汁脹破了膽,引致腹膜炎。那天他喊肚子痛,大家都以為是便秘,母親送他到醫院,才知道是甚麼一回事。醫生馬上給他動手術,割去膽囊,洗滌腸臟,前後花了五小時左右。他被送進加護病房後,母親打電話告訴我:「恐怕要四、五天後才能出院呢。」
我們都沒有想到父親八十三歲了,心臟無法承受那麼大的手術,接到消息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不省人事,只是在機器輔助下還有呼吸。我輕輕拿起父親發涼的手,但他大概感覺不到了。長大以後,我很少執着父親的手,這是最後一次。我不知道他的腦細胞還有沒有活動,會不會想到從前牽着一對小兄弟的手,在澳門南灣、西灣散步;想到夜空之下,一家人在祖屋庭院裏仰望點點繁星;想到那年暑假,花五毛錢買了隻小烏龜給兩個孩子用心飼養。
二千年前,一位太史公臨終緊握兒子的手說:「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他兒子流着淚答應了,誓言「小子何敢讓焉」,終於寫成了《史記》。我不能和古人相比,但也知道父親臨終的願望。他沒有遺言給我,卻有舊文無數。
「討逆文章累萬篇,『過河』聲斷大牀前。我來家祭拈香告:繼作春秋敢讓焉?」先父攜我走上的道路,我一定會努力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