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注站外 - 陶傑

投注站外 - 陶傑

據說一個男人在專注工作時的樣子,最有男人味,然而在香港,當一個男人蹲在馬會投注站門前填下注表格的時候,卻最有麻甩Look。
賽馬日,街上的投注站門外擠滿了這一類麻甩動物。他們全情投入賽馬賭博:手上拿着一份很皺的馬經,馬經版的貼士和排位欄勾滿了圈圈,他們的嘴角叨着半截萬寶路,烟灰燃結了一吋有長,驚心動魄地對抗着地心吸力;他們的右手握着一枝廉價的藍色原子筆,左手提着原子粒收音機緊貼着耳,神情扭曲地聆聽着賽馬實況。你會懷疑三十年前,當他的妻子產下第一胎時,他曾經以同樣的投入在產房外等待過。但是今天不一樣了,當馬匹衝過終點,他們的眼皮微微顫跳了一下,臉上再也沒有更淒厲的表情——長期的輸錢,他們已經麻木,他們的臉孔像一塊耕耘了兩千年的老田:枯黃的臉色,乾深的皺紋,又全軍盡墨了一場三T,就像那塊歷盡災劫的土地上,一頭老黃牛又掉過頭來又犂過了一回,不會再留下更多的痕迹。
唯一的變化是,那一吋長的烟灰終於熬不住掉了下來,落在老馬迷的手背上,他輕輕把烟灰彈掉,已經失去了炙熱的痛楚之感。
當一個男人有一天淪落到在投注站門口蹲成那一副德性,就像一個中年女人夜深時還徘徊在尖東廣場,靈魂已經死亡,肉體還疲憊地活着。投注站像一個活人的亂葬岡,在投注站,生命的存在,不過是一堆兩膽拖三腳的號碼。
香港的男人,人到中年,有兩大歸宿:一種是蹲在投注站的門外,另一類是卧在桑拿浴室外的按摩牀。當這一蹲一卧,構組成「港式麻甩佬」的美學欣賞角度,他們的妻子已經熬成了黃面婆,他們的子女已經成長,也許有一兩個已經進入大學——「阿爸,好心唔好成日再賭馬喇」之類的規勸,到了一個港式麻甩佬這把年紀的做人境界,有如董特首說的「香港好,中國好,中國好,香港又好」一樣的虛無。
當你阿爸的肚腩開始膨脹,每一個子女都有責任,全力防止父親蹲在投注站的門外填寫投注表,雖然此一集體的麻甩景觀,由戰後的殖民地到今天,與香港日漸流失的維港、法治、舊建築相比,沒有改變,那蹲着永不言倦的姿勢,與祖國十三億人的體態融為一體,無論回歸不回歸。